大尺度如何过审?《驴得水》导演详解五大争议
《驴得水》剧照
有了去年《夏洛特烦恼》的横空出世,作为“开心麻花”出品的第二部电影,由同名话剧改编的《驴得水》被寄予厚望,以黑马之姿拯救当下疲软的中国影市。
这部没有明星也没有成熟IP的电影,排片几乎与同天公映的好莱坞大片《但丁密码》持平。
可以确定的是,《驴得水》在如今国产商业片的语境下,难得一见地对人性和体制的阴暗面进行辛辣讽刺,在喜剧的外壳下包裹了一个可有多重解读的寓言故事,单是这种立意和胆识,就值得一看。
张一曼被剪去长发
而片中最饱满的角色,是由任素汐饰演的张一曼,外貌平平的任素汐以“整容式的演技”,演出了如“羊脂球”一般纯洁的灵魂,一喜一悲,一颦一笑,令人心碎。
正如昨日的文章所说,每个看完这部电影的人都不禁发问:这也能过审吗?然而《驴得水》偏偏做到了。
本文中,《驴得水》的两位导演周申和刘露针对影评人和观众提出的疑惑,进行了详尽的解答,包括过审细节、影片尺度、主题内涵、舞台剧形式感和未来发展等方面。
男周申,女刘露
年轻的周申和刘露,从大学合作至今,对创作的形式与内容的把控,世界观和方法论完全一致。专访中,两人的个性和说话方式也十分互补,男导演周申犀利尖锐,直言不讳,女导演刘露则细腻缜密,包容通达。
据他们的描述,《驴得水》创作团队中,大部分人从话剧时期就一路相随,电影剧组的所有参与者都拿出了半年以上的时间,进行排练、试拍、实拍,最终我们看到,该片在文本呈现上非常娴熟,情绪情感丰沛,但部分舞台化的调度和表演,还是成为它必须要面对的一种批评。
两位导演参加路演
对于如今商业电影的一些操盘规则,周申并不买账,直言“不需要监制,创作上就是我们最大”,而刘露则表示,并非排斥明星加入,而是必须要求他们按照自己的创作方式来打磨作品,这一点,恐怕线上档期满格的明星们根本做不到。
好在两位导演凭借成片质量,还是让作品顺利出炉,给华语商业片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至于能否再创“夏洛”式黑马佳绩,只能拭目以待。
(PS:本采访含轻微剧透。)
秦婉:这个故事的讽刺性非常鲜明,政治隐喻埋藏得也并不深,一些涉及性的台词尺度也不小,在当下的电影里显得非常生猛,到底是如何通过审查的?
周申:我们过审没有遇到任何的问题,大家都担心两点问题,一是政治隐喻的,其实我跟刘露要表达的初衷是共通的人性,而不是针对某一个时代和某一个地域的某一部分人,不是要针对哪个政权,或者针对哪个体制,并不是。二是我们电影中有一些荤段子,不是为了要讲荤段子而讲,而是人物性格的一部分,也是故事发展的一部分,因为这个故事最主要的一个爆发点,就是张一曼“睡服”铜匠,从张一曼说出这句话,然后这么行动后,这个故事就开始分崩离析,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如果没有之前张一曼人物性格的铺垫,到这里是非常突兀的。
对于审查来说,只要不是故意的,而是故事需要、人物性格需要的,就是合理的,审查就不会横加干涉,所以这两点我跟刘露当初判断认为应该没有问题。其次,我们创作的原则就是不做自我阉割,先把我们想表达的,完整表达出来,接下来如果审查提意见,我们再想办法修改。
而结果是,审查只提了唯一一条意见,是说蒙语要加字幕,而且是“自行修改后通过”,就是改完后不用再去报一次了,加上字幕后就进行下一个环节的技术审查。
张一曼的形象在片中非常亮眼
秦婉:其实我们知道好多电影,尤其在黄段子方面被压得挺多。
周申:我不知道别人的具体流程,究竟他们是被审查部门提了意见,还是自己内部阉割了,行内有很多修改根本没有到审查部门,而是在公司就被要求修改了。这是其一。其二,黄段子跟黄段子还不一样,首先我们的也没有那么黄,也没有涉及到器官,而且把这些拿掉了,故事就不成立了。
刘露:有的观众会说,前面有点污,但是张一曼太可爱了,如果她前面不这样就好了,但其实正是因为张一曼有点污,有了立体的一面,你才觉得她可爱。
周申:如果把前面这些拿掉了,你就不会觉得她可爱了,你会觉得这个人很不合理,为什么会说出“我要睡服他”,很不合理。
秦婉:你们之前做剧本审查了吗?
周申:做了剧本审查,也没有意见。
佳佳最后奔向了延安
秦婉:结尾孙佳投奔延安的字幕呈现,也不是审查意见?
周申:那个是我加的。
刘露:是他(周申)要求要加的。
周申:而且是我比较坚持要求加的。佳佳这个人物是我和刘露作为创作者表达立场的人物。其他人物都是开放式的结局,佳佳则应该有一个明确的结局。这个结局代表佳佳坚守自己的底线,代表佳佳是要奔向她自己的理想,代表她勇敢地冲破当时一切的束缚,去追求理想,追求民主,追求正义,那不就是到延安去?
刘露:对,我们并不是想要刻意讨好谁,而是的确在那个时代,真的是一个很正面向的选择。
秦婉:有的观众并不觉得你们在讨好谁,而觉得那是一种讽刺。
周申:其实你把它理解成一种“回望初心”,也可以。
话剧《驴得水》
秦婉:本片的话剧版和电影版在情节上有多大差别?改编原因是什么?
周申:其实主要有两点区别,第一,话剧有很多概括性、假定性的表现,是对生活当中真实现象的提炼表现,比如说铜匠在话剧里,他一看到别人戴大盖帽,就会害怕地下跪,表现这一类人对于强权的恐惧,但这不是完全生活的真实,而是凝练出来的真实,在舞台上这种凝练的真实,是符合舞台假定性的,观众是能够相信的,不但相信,还觉得很有效果,还觉得这么表现很给力,很准确,但是如果把这种凝练的真实放到电影的镜头前,它就显得不真实,所以在电影里,我们就把这些段落全部还原成生活的真实和生活的逻辑,这是电影跟话剧不一样的地方。
铜匠最后黑化了
刘露:对,所以到电影里就改成,铜匠在台上胡言乱语,特派员把那段胡言乱语当成了莎士比亚的诗,这是更贴近生活的一个处理。
周申:另外一部分是电影的镜头,在表达人物内心世界上更有优势,所以说我们增加了许多表达人物内心世界的段落,更细腻地去刻画,比方说,一曼送了一段头发给铜匠,后来铜匠报复一曼,就说要把一曼的头发剪掉,校长就去剪头,这都是话剧里没有的段落。
话剧里,没有剪头发,就是打巴掌,因为在话剧舞台上直接真打巴掌的冲击力,要比电影镜头前的强十倍。所有观众看到都傻了,它的冲击力已经足够了,就不需要再往后进行了,但是在电影里,首先打巴掌的冲击力不够,其次我们本来也要再把它往前推一点。所以这两块愿意,我们修改了50%以上。
秦婉:没有那种大的情节变动吗?
周申:脉络的线索是一样的。
刘露:替换了里面不同分寸的情节而已。
《驴得水》话剧剧照
秦婉:我们看到《驴得水》的舞台痕迹还是比较严重,大段戏都是在固定空间里完成,当然这也是电影的一种形态,从你们自身来说,在电影化方面做了哪些努力?
周申:电影化方面,首先我还是得说,我们认为矛盾冲突要电影化,而不是表现形式要怎么怎么电影化。矛盾冲突上,你得把戏剧风格的矛盾冲突,变成电影生活化的矛盾冲突,不是概括性的真实,是生活化的真实。这是我跟刘露最主要作出努力的地方,而且是花了一年的精力去改这个剧本,让它从话剧变成电影。话剧当中百分之九十的出彩包袱都是不能用的。
刘露:其实很多话剧观众来看是有一点不满意的。
周申:他们会有一点落差,在等那个包袱。在话剧舞台上,你可以现挂一个热点,是很爆的,但你如果在电影上现挂,那是很低级的。因为话剧不断在演,你不断改变,对吧,我这两年,现挂这个,过两年我可以挂一个别的嘛。但是电影你要是一挂就挂死了,你过几年再看,会觉得这都什么玩意儿。
秦婉:很low。
周申:很low了。当然我们在镜头上面,也是要做电影化的,我跟刘露其实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但是我们可以在摄影指导上请一个大师来帮助我们。我们请的是李安“父亲三部曲”的摄影指导林良忠老师,请他来给我们当摄影指导,我们双方的理念还挺合拍的。
我们还是希望镜头语言质朴一点,不要跳出来,让镜头成为一种语汇,镜头是服务于故事的。那么林老师恰恰是这样的,因为以他的资力和他的年龄,他可能已经不需要一些花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了,他一来就跟我们说,你们这个故事就适合一种比较平实的,服务于故事、服务于表演的镜头语汇。他跟我们看的样板,是伯格曼早期的一些作品,戏剧感特别强,比我们的戏剧感要强得多。
刘露:对,因为他也是戏剧导演转过来的,他的那个几乎就是更像戏剧舞台转换,大家就在一个场景里面,镜头就这么摆着,在这儿演。
周申:我认为效果是好的,我想要的效果就是观众不走神。
秦婉:你是坚持某些地方得有一些舞台感吗?
周申:没有,我们不坚持舞台感,我们不坚持“任何感”,我们就是讲故事,怎么对讲故事有利我们就怎么讲。
秦婉:但是在表演层面,一个舞台的演员,跟电影演员肯定还是有差别?
周申:一样的,每个表演的体系不一样,比方说我跟刘露学的是斯坦尼体系,体验派的,体验派在舞台上也不要求你夸张,就两个字——真实。真实是什么?真实是说我在老远看,你是一个活人在生活,我把镜头对到这儿,你还是一个活人在生活,这不一样嘛。说得稍微具体一点呢,就是说从自我出发,生活在情境里,生活在角色的情境里。
我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我去演一个老头,那么有两种不一样的表演流派,表现派是我去观察一个老头,把这个老头的外貌和动态步态都观察了,记住之后我去模仿他,不断熟练。而体验派是,也去观察一个老头,你要去了解这个老头的他的规定情境,他是关节不好还是耳朵不好,还是记性不好,他的步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然后你相信这个情境,就不用再去模仿他了,我就相信我自己关节不好,记性也不太好,听力也不太好。于是乎,所有的东西是自然而然的产生的。对于话剧和对于电影是一模一样的,其实就没有差别。
刘露:就像大家都很喜欢素汐,觉得她演的很真实很鲜活,其实跟她在话剧舞台上是一模一样的。
片中孙佳与周铁男的吵架戏被指过火
秦婉:她还是不错的,但是其他有几个演员,可能某几场戏的时候大家会觉得有点夸张,有点舞台,因为太放了。
周申:他的夸张,并不是因为我要求他舞台化而夸张,而是因为他在那个情境之下就是这样的。
我们和我们的演员有的认识超过十年,认识时间短的也有好几年了,我们经常在一起,我很了解他们平时什么样,他们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他们高兴的时候什么样,开玩笑的时候什么样。
你比方说佳佳跟铁男在旅馆里吵架的那一段戏,好像感觉就很炸,但生活当中就是这样。那个女孩在剧组也这样,她和总出品人住一个房间,也这么大骂总出品人。
刘露:就是一个性格很冲的姑娘。
周申:她在指责你、跟你起急的时候就是这样,再比方说裴魁山骂人,他急眼了就是这样。所以我们不是要求他演得夸张,而是选取了夸张的情境,把生活当中矛盾冲突集中的地方都择在一起,这是我们的风格。
刘露:对,很多人觉得素汐的表现很淡、很生活化,因为她里面没有叫嚷的戏。
周申:因为她不在意嘛。
刘露:这是她温柔的性格造成的。
刘露:她这个戏里面,没有一场激烈冲突的戏。
周申:比如说佳佳的演员,她就会说,导演,我这样演是不是在镜头前会有点过,要不要收敛一点拿捏一点,反正我跟刘露是绝对不允许这样。
刘露:对,如果没有那么生气,而演得很生气,是假的,但是我很生气,为了在镜头前把气压下,这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