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中国话剧已经到了最危机的时刻 得有人站出来教年轻人
在多次的讲课和座谈中,冯远征都谈到对当前话剧表扬及教学的看法,在最近北京人艺艺术博物馆的讲座上,以及冯远征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又一次强调了这些观点:“从几年前开始,我无形中有了一种责任感,开始意识到人艺要延续辉煌,就得有人站出来告诉年轻人该怎么做。年轻人只有有收获,我再累也值。” 今年是中国话剧诞辰110周年,不少人都在盘点、纪念和颂扬着中国话剧这百余年来的发展和成绩,然而冯远征却表示:“中国话剧以及表演教学,已经到了最危机的时刻。”
有一种说法,表演在世界上分为三大流派,一个是在中国已经流行50多年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另一个是源自德国布莱希特的表演体系;还有一个就是来自我们中国梅兰芳的梅式体系。然而冯远征却一语捅破了这个“传说”:“我去德国留学的时候,跟德国人说我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流派的,问他是哪个流派的?我以为他会说‘我是来布莱希特的’,但他很疑惑的看着我,说不知道。后来我才发现在欧洲没有这些表演体系。为什么全世界那么多教表演的学校没有一个学校教布莱希特体系?为什么中国400多所大学有表演系,没有一个学院表演系叫做中国戏曲的梅式体系?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三大表演流派,而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臆造了三大体系。”
对长久以来一直被北京人艺甚至整个中国表演艺术行业奉之为经典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方法”,冯远征也有自己的看法:“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影响了中国的表演教学和观念,以至于每一代人都说我们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但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现在在中国是什么状态呢?我个人认为是萎缩的、负生长的。原因很简单,50年代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来到中国教学,他的学生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学到了多少?也许有70%。那我们第一代学生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学生那里学到了多少?再下一代学生学到多少呢?这样一代代打折扣下来,中国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现在是什么状态呢?我认为是负数。”
在冯远征看来,很多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研究者只是通过几本著作进行分析,然后写写论文 “有多少专家是通过自己实践、总结、去深入的研究呢?”而冯远征自己有幸从1986年开始接触到了来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最后一波学生、波兰的格洛托夫斯基的方法,“格洛托夫斯基从来没有自己写过一部专著,他认为‘只要落到纸上的东西,就是过时了’。格洛托夫斯基发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很多东西是落后的。他想寻找新的方法,作为一个表演方法的探索者,他在不断的往前走。其实表演教学也是这样:应该不断地探讨,不断地去更新,不断去寻找一些新的方式方法来改变我们。”
面对着中国话剧的现状,冯远征表示:“我们这些年有很多老艺术家退休,我们也面临着接班的问题,怎么办?从根上说,我们到了需要改革的时候了,需要我们去把基本功的东西恢复起来,需要我们重新理清对表演的认知问题,需要我们重新认识到世界上不仅仅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所谓的布莱希特,有梅式体系,还有更多我们不知名的用自己的生命探索表演艺术的人。“
“很多人都在抱怨现在的年轻演员好像没那么好了,什么原因?一个是浮躁,这是社会问题;还有就是我们的教学出了问题。”即便是在上戏、中戏、电影学院等各个艺术院校里做讲座,冯远征也毫不讳言中国艺术教育存在的种种问题,直接就说:“现在中国的表演教学一塌糊涂。”
很多老师一听不高兴,怎么这么说话?但冯远征还是毫不留情地指出:“各个大学艺术系教表演的老师绝大部分都不会演戏,大学毕业就上研究生,研究生完了以后就直接留校当老师了。老师以前教给他的东西,他就拿来教给学生。而现在学生不出晨功了,他也没有办法。很多演员已经认为演电影、电视剧不需要基本功了。”
冯远征坦言:“中国的话剧现在似乎挺繁荣的,可是有多少优秀的作品?这些年请进了一些外国剧团,我们看完觉得太好了。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很落后了!就像现在都用智能手机了,现在给你一个大哥大,谁还用?表演也一样,应该不断探讨更新,不断寻找新的方式方法,而中国的表演还停留在大哥大阶段呢。而正是由于我们对于表演的认知和我们在教学方面缺少更多有经验的人,让我认为:中国的话剧以及表演教学到了最危机的时刻。去年北京人艺一个演员没招。我们觉得都不合适,没人达到我们人艺的要求,人艺严起来是好事,宁缺毋滥。”
冯远征回忆自己当年在人艺学员班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是林连昆,每天早晨6点钟,他一定到我们的练功房和我们一起练两个小时的晨功,一个小时的形体一个小时的台词,他带着我们练。所以我们今天的基本功算是扎实的,因为我们有一个很好的老师,他是我们的标杆,他的经验传授给我们,每天用以身作则的方式来让我们主动去练习。所以我回到学校教学,每天也会带着学生去练基本功,我也在恢复,我也在逼着我去跟学生一起练。”
冯远征特别反对“戴麦克风演话剧”,但是如今能够坚持不戴麦克风演话剧的剧团和演员寥寥无几。“很多京剧老演员都在感叹,说现在连唱京剧的演员都戴麦克风,这样就不用使劲了,不用练功也可以在舞台上唱了。但是通过电声出来的声音味道和我们语言上真正肉嗓子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两回事。科技的发展不是坏事,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是科技的发展可能有时候会让我们变懒惰。所以我在教学的时候,必须每天带着学生去练功,我就要让他们知道练功是有用的。”
“所以与其去抱怨演员,不如坐下来去思考我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中国想解决这些问题的话,应该派出一大批学生到全世界各个国家的艺术院校去学表演,让他们待十年,毕业以后再回来改变中国的表演,但是很难。但起码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些问题,我们遇到的其实是实践和教学能否结合到一起的问题。”在冯远征看来,老师一定要学习,要进步、不断吸取总结经验,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才能够去完成接下来的教学,这才是正常的教学方式。“表演是需要不断探讨、不断更新的。我自己每年都会总结头一年演了什么,哪些角色让大家喜欢、哪些表演是我自己都很得意的,想好了以后,就扔掉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会给自己退到一个墙角,然后重新开始。”
对于如今有些演员演技不高片酬高的现象,冯远征表示:“前两年由于资本的进入,IP火了,大家攻击演员的片酬,指责某某几天拿到多少万。谁的问题?人家演员说了只有十天档期,但投资人就是愿意请他。如果大家都是按照谁火请谁,片酬可不就越来越高吗?我觉得这是不正常的现象,但总是要经历。等这些过去以后,一定还会回归正常。”
在冯远征看来,中国演艺界存在的问题和整个大环境都有关系:“我们缺少学术性的探讨,曾经我们的戏剧批评家可以毫无情面的去批评一个戏,去批评演员和导演,但是现在我们的批评家基本上都在唱颂歌,如果不唱颂歌的话可能就会挨骂,如果不唱颂歌的话可能下次就不请你了。但我真的希望批评多一些,让我们能够成长,更正确的成长。所以我现在有时候爱说一些批评的话,会得罪一些人,但我真的觉得与其让人觉得你有点讨厌,但有一天他会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别到时候让人家有一天反应过来以后说‘你真虚伪’。”
让冯远征感到幸福的,是中国还有很多热爱戏剧的观众。“我在舞台上,演到我认为特别好的时刻时,能够感受到观众的呼吸;在演到比较有意思的时候,观众也会给予会心的笑,我能够感觉到观众的愉快和我内心的愉快。这就是我说的做演员从舞台上感受观众,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演员和观众是同呼吸共命运。也有观众留言给演员说‘你在舞台上的不认真观众是看得到的’,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只有认真对待自己的事业,才是对观众最好的回报。”
但有一种“热情观众”,特别让冯远征特别难以容忍,“当我在台上特别投入的演戏的时候,第一排观众拿起平板手机冲着我拍照,我真的是很烦!我有时候在舞台上会有那种感受,想对拍照的观众说:‘我停下来请你不要拍照,你不拍了我继续演。’但我的职责告诉我,我不能够这样,我必须在这种情况下演下去。真的,我希望各位观众在看话剧的时候别拿手机拍照。当你一举起手机拍照的时候,那个光线正好能反到台上演员的眼睛上,所有的演员都会出戏,真的对演员是有非常大的影响的,演员会瞬间愤怒。这是我告诉你们真实的我的感受。我自己在看戏的时候,永远是把手机关掉,我绝不会在演出中拿出手机来,我也不会在演出中拿出手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