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月,他证明了自己是当代最顶级男演员
近十年来欧美主流电影界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就是突然爆发火箭式蹿红的明星,西门·佩吉,本尼迪克特·康巴伯奇,马修·麦康纳黑,是几个比较明显的例子。在某一个时间节点,观众突然发现,似乎毫无征兆的,突然间到处都是这个人,饰演跨度极大的不同角色,各个都表现优异。
马修·麦康纳黑
如果稍加探究,会发现其实此人其实已经在各个剧集影片中经常出现,通常是重要的第一主配,有了很长时间的铺垫,其职业生涯路径清晰而稳健。以前固然也有超级明星,但是像这样大爆发式的十样全能型演员相对比较少见。
以往的超级明星,通常其实是担负同一类型的角色,而戏路宽广的往往要用无数的影视经验,或者在舞台上几乎所有的莎士比亚角色积累一生。
本尼迪克特·康巴伯奇
然后,仿佛是世界对这些功勋艺术家的奖赏,让他们出演好莱坞吸金大片,特效炫酷,剧情套路,人物扁平,情感单调:所以需要这些功力深厚的性格演员用简单幼稚中二的表演来传递相对较多信息,这些信息不需要有深度,不需要任何人灵魂的共鸣。
这些表演基本上是片段性的,前后无线索,也无能量的流动感,这都是斯坦尼式表演所要求的及格条件,而这些演员通常是受斯坦尼式方法训练并因此赢的名声的。功力不够太容易让人望而生厌。
貌似是从2016年开始骤然爆红,到今年到一个小高峰的马赫沙拉·阿里就是这样一个演员。
马赫沙拉·阿里
今年的奥斯卡最佳配角奖让非资深影迷也一下记住了他,同时他是在业界和观众口碑俱佳的《真探3》主角,挽救了该剧被第二季雪崩的名声。
《真探3》(2019)
再之前,他靠《蓝色月光》里一个没多少戏份的辅助性角色获得最佳男配角,在《纸牌屋》中担任重要配角,再往前回溯,是一系列表现精彩的小角色,越往前越像周星驰的职业发展轨迹。
《纸牌屋》(2017)
他的职业桂冠,赢得观众真正的尊敬,来自于《真探》和《绿皮书》,而他的现金大奖是《阿丽塔》。
《阿丽塔》(2019)
当然,阿里的早年经历颇为典型,黑人孩子,家庭条件一般,以篮球体育生的身份拿奖学金进一个不算太差的天主教大学,大学中逐渐看穿体育奖学金对黑人学生的骗局残酷之处:基本上这些孩子就是各个学校嘴里的甘蔗,大部分人的青春奉献给球赛,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避免成为甘蔗渣,靠打篮球获得一个体面的生活。
所以他毕业的时候,完全放弃了打球生涯,而且对打球不无怨念。再之后他进入加利福尼亚的圣玛丽学院,学了一个很水的专业——大众传播」。遇到了不少关心学生前途的好老师,逐渐对学业认真起来。据他自己的回忆,他对表演的真正认识来自于一门叫做「口头沟通」的课程。然后参与一个校园戏剧《Spunk》。
毕业之后经过该剧导演推荐,他进了一个叫加州莎翁节的大众剧团,真正面对观众的经历是比较辛苦的,持续整天的训练,晚上演出。这种经历其实类似体育生。
其他的年轻同事基本上都是资深文艺青年,看过各种前卫电影。而他只读过少量的莎士比亚,片段。不过,他的天才证明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很快就站稳脚跟。当然,这种经历和好莱坞明星还是差着十万八千里。他的选择是要不要接受时薪二十美元的工作,当一个游艇水手,过比拿最低工资稍好一些的生活,还是继续上学。
继续上学的话,是学个前途稳健的法律专业,还是通过研究生求学追求相当虚无缥缈的演艺事业。最终,他选择了后者,1997年从加利福尼亚圣玛丽学院毕业,进入NYU开始为期三年的表演硕士学习。
这样的所谓性格演员的发展,在美国电影工业中其实并不算是所谓「半路出家」,或者说几乎是标准路径。性格演员,或者方法派演员在英美电影界的传统就是不问出身。所谓的方法派,是东欧移民为美国社会作出的巨大贡献。通过私立的专业戏校,综合大学里的戏剧系,以及遍布全国的地区性剧团,方法派的教师们把斯拉夫版,简称「体系」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传统,变成了美国版的「方法派」,并且发扬光大。
美国演员多多少少都是李·斯特拉斯堡,迈克尔·契诃夫,桑福德·麦斯纳,斯泰拉·埃德勒等人的徒子徒孙,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斯塔尼再传弟子(虽然他们之中有人未必承认,或者干脆公开反对方法派,但基本模型和术语系统是一致的)。
迈克尔·契诃夫
当然,和中国版的斯坦尼方法带有强烈的中国特色一样,美国版的斯坦尼方法也极大的扭曲了斯坦尼的本意。
斯坦尼本人更注重精神性的追索,探求情绪和想象的真实来源,以获得角色和演员在现实主义意义上的重合,而方法派的演员,着意慢慢地强调为自己营造一个完全和角色相同的生活世界,用一些外部条件来让演员获得「体验」,把一些俄苏演员为了获得「体验」的佚事极端化公式化。
所以这七八十年来,积攒了无数的荒唐故事,诸如极端的体重增减、角色很绝望劳累所以演员(达斯汀·霍夫曼)就一晚上不睡觉之类。所以有很多导演,比如希区柯克和劳伦斯·奥利弗,都是公开吐槽方法派,认为方法派公式、机械、学究,没有什么艺术提升的可能性。
一个在好莱坞久为流传的故事,说达斯汀·霍夫曼演《马拉松人》时按方法派演技的要求熬夜,被劳伦斯·奥利弗取笑,不过霍夫曼否认了这则传说。
阿里在纽约大学的三年,可以是脱胎换骨的三年。当然,现在的戏剧-电影表演教育和以前大为不同。可以说,好的表演专业虽然还有超大比例的入学考试,但不再相信天才论,而相信系统、复杂、渐进、科学的培养体系。目前,纽约大学帝势艺术学院依然提供世界上最好的演员硕士课程之一(不以再现为目的的艺术表演课程则在芝加哥艺术学院)。
课程本身是出名的辛苦繁忙,结合了各种主流表演方法和自70年代以来各种试验戏剧的成果,其中的课程结构已经和一般理解的形体、台词、小品这样的分类大为不同。课程的设置分成动作、声音,演技,这三大类。身体训练的基础,已经从以前强调硬性技艺,变成微妙调整舒展探索身心的亚历山大技巧和瑜伽两条线为主。
这些方法在不太了解其中肌理的人看来,貌似都比较简单初级,但实际上更注重类似「心法」的身心探索。当然,舞台打斗,肢体剧场这样的课程,依然是高度技巧化的。而有志电影事业的学生,第二年下的时候才会有对镜头表演课程。
再现表演是人情练达即文章,一种很奇特的艺术活动。或者说所有的艺术活动都有一样的奇特之处:它兼具智性,体育和军事活动的特点。体育好的人成为好演员的比率远远大于一般意义上的「学霸」。
对于表演的好坏的评判,不会是业余爱好者口中一切用形容词进行的主观描绘,诸如自如、细腻、浪漫,浮夸、僵硬之类,甚至也不是往日常见的斯氏专业词汇「松弛」(放松)、「真诚」,而是「有机」,或者在中国美学的语境里让我门更有直接观感的一个词,「有神」。
当然,斯坦尼式基本逻辑的影子一直存在于后世所有继承者、扭曲者和反对者的训练和实践中,一言以蔽之,怎么让演员的潜意识(下意识)通过演员的意识和理性盘算下的行动,来完成符合角色潜意识状态的任务。
我们用理智来稍加衡量,就知道这根本就逻辑不通,所以只能是在实际操作的意义上尽量趋近。
简单地说,演员用自己的理性、知识、智力、生活经验,体验揣摩角色,千幸万苦搞了大半天,关键的第二步是把这些统统地硬性忘记,成为一种下意识的直觉状态。这样,你「变成」了那个人。
五流演员做到第一步就有困难,只好从外面去单纯的模仿细节,大部分结果是不忍卒视,但也有撞大运,看起来还蛮像的,我们说这个人有灵气,有天才。
三流演员做到了第一步,理解了角色的世界,甚至在深层次的意义上了解了角色的灵魂,但是做不到忘记这一步,于是他/她的表演就都是理性推断的结果,大概看起来差强人意,但总免不了机械、僵化、老套,很少能出现出人意表但在情理之中的神来之笔。当然还有在设定所谓「学霸」人设演博士然后彻底崩溃的例子。
阿里在《绿皮书》里的表现可以做个例子。种族歧视是美国社会的顽疾,美国黑人的命运苦难,这都是大家公认的事实。曾几何时,黑人不可以正经上台,只能是白人涂黑脸做嘲笑侮辱式的再现。哪怕奥赛罗这样角色,也都是白人扮演。
黑人文化人的境遇更为吊诡,处在几重夹缝之中。从民权运动开始,一代代的黑人艺术家,用塑造银幕形象的方式,在虚构和真实两重意义上为整个种族重塑尊严,而不仅仅是揭露控诉黑暗现实,产生从丹佐·华盛顿到摩根·弗里曼这样的大师。
丹佐·华盛顿
《绿皮书》里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就是东尼如何处理自己的名字,坚决不改,不方便也不改,被念错也不改。只要是地大物博的国家,开地图炮就是免不了的现象,显性的歧视很好分辨,系统性地剥夺、蔑视、区别对待,隐形的歧视就相对隐蔽得多而且某种意义上更加难以分辨和处理。就是不愿意好好地念别人的名字当属此列。
这个阿里自己在职业生涯中的遭遇类似,阿里本名Mahershalalhashbaz Gilmore,名来自圣经,姓是典型的拉丁美洲姓,2000年改宗伊斯兰爱赫马蒂亚教派(一个在西方流行的偏门教派),于是改姓为阿里(学术界总是以阿里为例子讨论美国社会中反穆情绪的机制)。
Mahershalalhashbaz这个名字从2000年自纽约大学毕业一直用到2010年,改成现在的Mahershala,他在采访中轻描淡写地说大家对这种事情放轻松,实在是原来的名字在出字幕表的时候太不方便了。
但是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想象,围绕这个名字的纠结。隐形的歧视是这样,它把对象放进一个进退不得的境遇,看起来没什么大事,但环境就是拒绝尊重和让路,让你就是不得不在自己恶心和被周遭环境看作事儿逼的两难里,时时刻刻进行艰难的抉择。
而为了自己和种族高贵的尊严奋斗的音乐家被东尼的态度教育了,主要是两点:一,原来白人之间的歧视也不遑多让,而个体欺辱个体与集体欺辱集体之间的界限如此不分明。二, 雪利的斗争策略是严守社会道德准则,吊在高雅文化和社会上层,绝不给敌人任何说嘴挑刺的可乘之机,而东尼的策略让雪利认识到,这种策略之外,或者说对付矫枉过正的策略,就是做自己,爱谁谁,两个流氓狭路相逢,我肯定不先侧身。
东尼和雪利在旅程中互相教育,完成成长蜕变的过程,这是剧情片常用的叙事套路。阿里要用自己作为穆斯里黑人名人的经验,表达出作为天才艺术家、作为黑人、作为性少数的这三种纠缠在一起,互相矛盾的绝望和孤独。
这对于上述的三流演员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无论如何也硬性设计不出一个外在的表演符号来「表达」,或者「表现」这个矩阵。硬性的去「找」一个出来,那么难免看起来俗套又说教。
尤其是在剧情又多设计了一个拧力(twist)的美学设置,表现差别与和解的阶级调和派影片,比如法国的《无法触碰》,黑人低俗文化下层vs白人高雅文化上层,或者英国的《遇见你之前》,女性下层vs男性上层,而原因都是上层成了本阶层的残次品,所以不得不屈尊附就,这种张力(拧巴)的表现难度,要小于绿皮书的黑人高雅对白人低俗。
《无法触碰》(2011)
而在这样的角色背景下,阿里的表现是相当精彩的,教科书级别的(好的表演教师总会抵触这个「教科书」这个说法,因为「有机」的过程总是反对公式化和教科书的)。《绿皮书》将近结尾时的酒吧一场戏——
东尼和雪利在冲突式高潮的解决部分谈心。东尼引用肯尼迪的话(当然东尼把人也搞错了),说「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问你为你自己做什么」。当然原话是「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为国家做什么」,肯尼迪的意思改善民权环境,人人有责,而不是请你们听话。网上对这句话在中国怎么被误读的分析,说对了一半。
而对待东尼的版本,要是在故事开头,雪利会认为是东尼无知,会不留情面指出来,但故事发展到后面,雪利才发现这正是东尼的正确和可爱之处,他也不需要在东尼身上来通过学识上的居高临下来进行(角色)潜意识的种族报复,完成自己的成长。
所以阿里给了个明显的欲言又止憋出内伤的表演。而我们作为观众,感到的是,哇,人世好复杂,这演员很棒,我们的感官为我们的潜意识接受到上述所有的分析,这些能让哲学系学生写出伦理学博士论文的难题,但我们的意识上只是接受到形象。而演员能够做到这一点,就是通过对情境分析式的解锁和用遗忘换来直觉的职业技巧。
阿里在真探第三季的表现,也都有无数的可圈点之处,这里就不详细分析了。
对这样的演员来说,能够驾驭所谓「好剧本」的标准严肃剧情片,那么漫威式、卡梅隆式电影的角色,就和幼儿园功课一样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