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明的简介 赵德明:爱 是绝望的波拉尼奥唯一的亮色
原标题:赵德明:爱,是绝望的波拉尼奥唯一的亮色
晶报记者 刘忆斯
晶报:从《荒野侦探》到《2666》,不少读者都说波拉尼奥难读。您认为,波拉尼奥作品的阅读障碍是什么?该怎么克服这种阅读障碍?
赵德明:我翻译波拉尼奥作品,已出版的有《2666》、《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已经翻译完成,准备出版的有《护身符》、《美洲纳粹文学》和《回归》,再加上读过的《荒野侦探》,波拉尼奥的作品我总共读过有六部了。对这六部作品,我用的阅读方法是“笔读”,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把它们从字面到字意都弄明白了,再去了解作家当时的状态以及写作的时代背景。
当然了,我是个特例,不能要求每一个读者都象我一样既懂西班牙文,还要有耐心。
虽然我读的非常非常慢,但越读我越能了解波拉尼奥和他的作品,越读我越清楚他是如何做写作的前期准备,那是一个极大极漫长的工程,可以说波拉尼奥之前积累了整整一池水,而他在写作时只舀了一瓢而已。举一个例子,比如《2666》里的那位德国作家阿琴波尔迪,曾经闹出了一个笑话,由于波拉尼奥把这位德国作家写得活灵活现,而且用这个人物连接了德国现当代文学史,德国文学界真的有不少人信以为真,到处去查阿琴波尔迪的资料,最后才知道他原来是波拉尼奥虚构的人物。
我们除了要佩服波拉尼奥塑造人物的艺术成就,更要敬佩他对德国乃至欧洲文学史的了解。所以我觉得波拉尼奥的作品的主要阅读对象,应该是了解一定欧美文化历史背景的读者,不了解他作品中的背景和典故,是很难读下去的。
晶报:能否介绍一下您新翻译的《护身符》、《美洲纳粹文学》和《回归》这三本波拉尼奥的作品?
赵德明:我刚刚结束了短篇小说集《回归》的翻译工作,目前在做二读,可以说,这本书比之前我读过的波拉尼奥作品都打动我,包括《2666》和《荒野侦探》。这是为什么呢?主要是我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他在写《2666》和《荒野侦探》前,确切地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就已经把这两本大部头里的一些故事写成了短篇小说。
换句话说,其实波拉尼奥短篇小说集里的精彩故事,在《2666》里比比皆是,但为什么有些人在读《2666》时不容易发现或者干脆忽略了呢?我想主要是因为那本大书里有太多历史典故难懂,这些阅读障碍让那些精彩的故事反倒成了碎片,而短篇因为篇幅不大,波拉尼奥写的也更直接精炼,所以更好懂。
对了,补充你刚才的问题,我认为读波拉尼奥的短篇,能更好地了解他的长篇。
晶报:在阅读《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部短篇小说集时,我就觉得波拉尼奥的短篇写得非常简练和精确,虽是惜字如金,但故事非常流畅,相比起来,他的长篇则显得粗糙和散漫。
赵德明: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如果接下来再看《回归》,我相信你的这种感觉会更强烈。在我看来,波拉尼奥完全可以称之为短篇小说的大师,甚至可以媲美契诃夫。事实上,你这个问题我在翻译《2666》的时候也在一一打开,我很想跟你分享自己的心得,那就是——《2666》是一本几乎完成但终究没有完成的作品。
当然,原因我们都知道,那就是波拉尼奥猝然辞世。他在生前曾经嘱咐过自己的文学代理人和家人,(由五个独立又彼此呼应的故事组成的)《2666》要以五本书出版,也就是五个中篇独立成书,而且每本都要再进行细加工。
但在波拉尼奥去世后,他的文学代理人和他的家人经过商量,违背了波拉尼奥的初衷,将《2666》的五个中篇以一本书的方式整体出版。
我觉得波拉尼奥的文学代理人可能是出于好意,他也可能真的理解了波拉尼奥在五个故事中暗含的统一寓意,但这个作法不仅破坏了波拉尼奥原本五个独立中篇成书的艺术结构,也造成了广大读者的阅读压力,毕竟普通读者与那位文学代理人的领会能力、思考水平以及对波拉尼奥作品的熟悉程度都是相去甚远的。
此外,波拉尼奥在这本书的创作中也运用了各种叙事的笔法,这其中不仅有大多数人习惯的写实、写细节、写故事,还有大量留白,而这种笔法是一些读者不熟悉甚至不习惯的。我们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前,拉美文坛流行追求梦幻式、独白式的写法,而波拉尼奥这一代拉美作家对于这种写法很不以为然,他们认为这种写法是通过种种写作上的花样来取悦读者,所以他们提出了“再写实”、“新写实”的主张,而阿根廷大作家科塔萨尔在写实中采用大量留白,把想象的巨大空间留给读者的写法则深深影响了波拉尼奥们,他们信奉科塔萨尔的名言“读者不参与的小说,不是真正的小说”。
因此,我们在读波拉尼奥的长篇小说时,如果不积极调动自己的艺术联想能力,不主动去填波拉尼奥留下的一个又一个空白,确实会觉得整部书非常破碎和跳跃,同时也无法领会波拉尼奥留白的艺术效果。
晶报:很想请您解读一下波拉尼奥在《2666》五个故事中暗含的寓意,或者说这五个故事深层次的联系是什么?
赵德明:这个深层次联系,就是对于人类演化到今天,在物质上、科技上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人性中的邪恶和贪婪却丝毫没有减少和改变,而且还变本加厉,波拉尼奥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痛。他的这种痛并不是模模糊糊的个人感觉,而是出于他真实的人生经历,他一生辗转智利、墨西哥、苏俄、德国、西班牙等国,军事政变、镇压社运,种种亲身感受以及所见所闻,都让他对人性之恶有切肤之痛。
波拉尼奥的作品中,不止是《2666》,在我最新翻译的《护身符》以及《回归》中的好几个短篇,我们都能读出他经历到的种种恐怖与难过,对于人类以种种高尚的名义,行欺骗、残忍、杀戮、贪婪之实,他是厌恶至极的,并且也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
而且,我认为在波拉尼奥眼中,人性恶是不分阶级的,在他的笔下,在下层社会的无产者当中,同样也充斥着各种人性的邪恶与腐败。再回到你的第一个问题,我觉得今天很多人奉为时尚和主流的价值观,与波拉尼奥在作品中对真善美的追求实际上是相去甚远的,如果你是带着一种麻木的,浮躁的,搞笑的,追求玩乐的心态,如果你对假恶丑不是深恶痛绝,反而觉得没有所谓,甚至乐得效仿,那么你肯定读不进去《2666》以及其它波拉尼奥的作品。
晶报:阅读波拉尼奥的作品,会发现他小说的主人公都是被边缘化的知识分子,包括流亡的作家、失踪的诗人……而故事展开也通常围绕着他们的文学创作,以及波拉尼奥本人对种种文坛流派、现象的态度展开。譬如在读《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这本短篇小说集时,我常会觉得也是在读一本文学评论集。
:你的这种感觉很对。事实上,波拉尼奥在墨西哥的时候,除了文学创作,他还得打工,用以维持生计,这就有了一种古典浪漫诗人的尴尬,那就是物质生存低下,精神追求高尚。就在这个阶段,波拉尼奥提出并在创作中践行了自己著名的“在下现实主义”主张,也就是以在下(层)的身份,通过文学作品议论人生,议论社会,议论文坛,抨击文坛主流和那些遮蔽青年一代进步的所谓文学名家、大腕。
譬如,他称墨西哥大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斯为“文坛军阀”,而对聂鲁达、马尔克斯这样的文坛巨星也是猛烈抨击。
事实上,当时波拉尼奥那一代拉美作家大都是这样的想法,他们认为那几位文坛巨擎就象参天大树一样,不仅挡住了他们的前路,甚至挡住了他们的阳光。当然,波拉尼奥们这样的想法有羡慕嫉妒恨的成分,同样,在当时的拉美文坛也的确存在着少数几位大师为主流,而同样才华横溢的青年一代被边缘化的情况。
晶报:在波拉尼奥的作品中,我们读出了他对人类的失望,您认为,波拉尼奥在去世前有没有对这个世界绝望?
赵德明:从他作品中的沉重、压抑、痛苦来看,我认为他是绝望的,如果说对他而言还有一点亮色的话,那就是爱了。波拉尼奥的爱包括了他对妻子、女儿的亲人之爱,也有他对文学之爱。当然,在他的小说里,我们也能读出他对真诚的爱的描写,比如在《2666》中,阿琴波尔迪爱上了一位得肺病的姑娘,又比如在短篇小说集《回归》中有这样一篇,讲的是一位拍色情片的女演员的爱情故事,这些爱都写的非常纯,非常美,有可能在一些世故、庸俗的人看来,也非常的不合逻辑,不可思议。
我觉得波拉尼奥是想让我们思索一下,我们作为人类,除了动物性之外,能不能再多一份人性,在今天所谓灵魂、所谓道德被贬斥到可有可无的地步,被一些人视作一文不值的时候,我们作为人类是不是能多一点人性,多一点爱,这些力量或许可以让我们不再绝望。
赵德明
1939年出生,北京大学西语系西班牙语教授,博导,他是最早把秘鲁、西班牙双重国籍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译成中文介绍给中文读者的国内西班牙语文学研究者。另译有罗贝托·波拉尼奥、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聂鲁达、奥克塔维奥·帕斯和路易斯·豪尔赫·博尔赫斯等许多作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