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 在豫园寻找海上文化根脉
陈从周 陈从周 在豫园寻找海上文化根脉
《豫园记》里开篇说道:“我家的西面,原本有几亩菜园遥想当年,月亮的清辉静静地洒在青青菜园上。这菜园在明朝万历年间,变身为江南名园豫园,主人便是《豫园记》的作者潘允端。
主人早已在历史中沉沉睡去,豫园则生生不息,成为海上文化的一条根脉。今年是豫园建园450周年,笔者重访豫园,在隐没的角落处读出历史细痕。
一 题名方砖 曾搭阁楼
站在上海胜景九曲桥上,俯首临赏荷花池,抬眼北望,便是豫园精致小巧的砖雕门楼。甚至很多上海人以为,进了门楼,才是豫园。其实不然。殊不知,当年的豫园乃环荷花池而建,九曲桥实为主人休憩赏玩之所。
门楼上的“豫园二字虽有古意,却非真迹。真正的明代遗存,是明代文坛领袖王稚登的手笔,被玻璃封裱在进园右侧的粉墙上。豫园故事多,要从这块题名方砖说起。上世纪50年代,豫园已经十分破败,旧物散落民间,连这块门楼上的题名砖也被捡去,充当盖屋的材料。
民居拆迁时,有人发现用来搭阁楼的这块石头上有“豫园二字,便放在一边。巧的是,豫园修葺时,为了整旧如旧,到处在上海寻访拆房的地方,搜集旧石料,“豫园才侥幸回家。现在,在“豫字和“园字之间,还可见到两个小方洞,是搭阁楼时凿出来插榫头用的,下面的已被糊上,上面的还留着,成了它流落别处的印记。可惜它的体量太大,重建的门楼身材娇小,不宜放置,只好移居墙上。
二 三穗堂上 稻花留香
细细品味豫园,会产生很多疑问。进门所见的这间厅堂为何取名三穗堂,难道是主人体恤农人之苦,或彰显农业之重要?都不是。
潘允端在《豫园记》里写道:“匾曰豫园,取愉悦老亲之意也。这座园子,是潘允端特为孝敬双亲而建,临近荷花池的地域是最好的休闲场所,当然要留给父母。所以,这座厅堂原来叫做“乐寿堂。可惜,没等建成,潘允端的双亲便离开尘世,成为潘氏心中一大憾事。
缘何改名三穗堂?这与豫园的另一段历史紧密相连。
潘氏豫园历经百年,已相当破败,最后一任主人是潘允端的孙婿张肇林。后潘氏家族没落,无力支撑整个园林的修缮和管理费用,只能出借或割售园林,豫园作为私家园林的命运就此终结。
自清代康熙年间,上海商业开始发迹,出现同业公会和公所,类似今天的行业协会。布庄业会所在康熙年已入住豫园保留较好的几座厅堂。清朝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一些富商士绅将豫园园基全部买下,花费几万两白银,各建亭台楼阁,为公会公所之用。经二十余年,豫园得以再现盛景。
三穗堂便是当时油豆饼业公所所在。今天,细看三穗堂八扇大门下部雕刻的,尽是稻麦、玉米、莲藕、南瓜等粮食作物或瓜果。
三 贴金装饰 唯一所在
如果没有公所的介入,潘氏豫园在存活了百余年之后可能真的“百年了。从清朝康熙年间到新中国建立初期,公所和同业公会延续并丰富了豫园的生命,使她纤细的生命更加厚重,更为有力。每多看一眼,韵味便多一分,历史如织锦般在眼前细细密密地展开。
不会有人去留意,园中得月楼、点春堂、仰山堂等厅堂的条案、茶几和太师椅中,在不影响美观的低处,刻有“腌腊同业公会民国廿四年夏立“玻璃业公会泰和祥号敬赠“玻璃业公会华德隆行敬赠等字样。人人都会注意到园中五座龙墙,龙首神态各异,是园中引人注目的景观,这些龙墙建在帝制行将崩溃的清末民初,为各个公所用以分隔的围墙。
过三穗堂,越卷雨楼,东穿复廊,经万花楼向东,便是点春堂。稍稍有心的人可能会注意到,与其他厅堂的内饰相比,点春堂明显华丽许多,雕梁画栋,涂金染彩。在豫园里,贴金装饰,点春堂是独一处。这种装饰具有典型的闽粤特征,福建、广东一带,地气潮湿,木料容易受潮腐烂,涂金既有装饰之用,也有防潮的作用。
这种装饰也与豫园的公所历史有关。点春堂建于清道光年间,是福建籍贯花糖洋货商人在上海祀神议事之所,俗称“花糖公墅。主人为福建商人,建筑装饰风格自然与之相随。
不能不提,点春堂内的显著位置,展示着若干小刀和钱币。这是豫园一段人尽皆知的历史,上海小刀会起义时,这里是义军的城北指挥部,称“点春堂公馆。
四 崇山峻岭 只可远观
让我们的目光再次回到三穗堂左近,看一看那里的“崇山峻岭大假山,这是原汁原味的明代堆山名家张南阳的手迹。
三穗堂向北,是一座二层楼阁,上称仰山堂,下名卷雨楼。堂内有录自王羲之《兰亭序》的“此处有崇山峻岭匾额,点明这里是观赏大假山风景的绝佳处。的确,推窗望去,14米高的假山山势陡峭峻秀,石壁错落有致,山涧依势而生,拾阶而上,有亭挹秀。
江南许多名园内的假山都是张南阳的作品,但唯一存世的只有豫园这座。当时求得南阳堆山,是为园子增名的美事,造园之人引以为豪。大假山所用的数千吨石料全部取自浙江武康黄石,粘合剂用的是土法糯米浆,掺以毒药,防虫噬咬。年代久远,粘合剂渐渐风化消失,假山山石松动,有剥落的危险。多年以前,游人还可进入假山区域游玩,后来考虑到安全和文物保护,将大假山关闭,自此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豫园参加过假山修葺的职工回忆,他们用的粘合剂已是水泥,但要掺入黄色的石粉,使其与假山石同色,不破坏假山原有的美观。大假山造时讲究“虽由人造,宛自天开,后人修补时不可滥毁其容。
五 参天银杏 早失同伴
豫园有精致的楼台水榭,有怡然的清幽湖面,有造型别致的复廊,有价值不菲的红木家具。然而,豫园在编撰《豫园》画册时,选择了园中古银杏美丽壮观的树冠做封面,足见这棵450年高龄的古树在园中的价值。
原因唯一,这株树已经成为豫园开端的象征。明万历丁丑年间的一天,豫园始建,潘允端在万花楼前,手植两株银杏树。如今,树影婆娑,主人已远。
银杏树分公、母,两株同在才可结果,可惜母树在植下百年之后,染病不治而死,只余这株公银杏独立楼前。之前近200年,有人为了给银杏树找个伴,在旁边加植了一株广玉兰。为何不复植银杏?银杏没有广玉兰生长速度快,再植银杏永远无法赶上老银杏的体量。而今,这棵广玉兰已然与银杏比肩。
母银杏生不逢时,如若生长在今日,患了病能得到及时医治,也不会走得那么早。现在公银杏已经是豫园绿化的第一保护对象。在狭窄的园内,银杏根系发展有限,树冠高大容易倒伏,一到台风季节,要用绳子拉好,帮它站住。有断折的伤口时,还要围着它搭脚手架,为它治伤,现在树上还有水泥堵住的痕迹。旧年银杏生了一场病,居然吊起“盐水,瓶子高高地挂在树杈上,针扎在伤口处,跟病人没什么两样。
六 重修东园 信手拈来
豫园的建筑和风物,自清康熙时期历经重建、修补,至道光年方渐止,民国初年又有新筑。最近两次大规模修整,一次在1956年,一次始自1982年。每一次修整,都给豫园平添一种风格。
1956年,一名记者接到读者来信,称糖业小学外的假山石松动,小朋友在上面玩耍十分危险,呼吁有关方面关注。这名记者来到糖业小学所在的点春堂采访时,意外发现这里遗存着如此完整的古建筑。湮没多年的豫园由此重新浮出水面。1956年大修时,本拟将荷花池和九曲桥纳入园内,因财力有限未能实现。但原属城隍庙的内园却从此划入豫园范围,今天游览内园时不难发现,内园建筑自成一体,实为园中之园。
1982年,豫园东部重修,由古建筑专家、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主修,创造性地恢复在“文革中受到破坏的园景。重修之前,东园水面没有这么大,没有积玉水廊,玉玲珑前的清池也是修复时设计师的得意之作。有趣的是,前者是恢复水面,以前的湖在“文革中被填掉,下面挖了防空洞,陈从周重修时,将防空洞重新填掉,还原水景。而玉玲珑自450年前放置在此地时,身前始终无水,陈从周使人掘地成池,衬托江南三大名石之一的玉玲珑。
跟随陈从周修园的职工说起一段轶事。陈老先生修园,不是事先画好图纸,而是完全凭自己对江南园林的审美感觉,哪里堆假山,哪里起水面,今天修起的建筑,明天觉得不好,又让人拆掉,整个工程在拆拆造造中完成。
七 书画善会 纪念百岁
行走豫园,匾额上的落款往往会令人一阵惊喜,祝枝山的“溪山清赏、陶澍的“城市山林、玉华堂上集文徵明的“玉华二字,内园耸翠亭上左宗棠的手迹别处的园林题字不会这般博杂,只因豫园身在处于近现代政治和经济风口浪尖的上海
豫园是海上文化的一条根脉。1909年,书画善会在豫园得月楼成立。其时的书画名家任伯年、虚谷、吴昌硕、高邕、蒲作英、钱慧安等人常常在此集会,展出并售卖作品,成为海上画派的发源地。当时,上海已有多个书画组织,外国的绘画理念也开始流入,书画善会借豫园之宝地,在沪上迅速发展,影响力日盛。
从世俗一点的角度看,当时战乱较多,画家们到上海讨生活,上海经济发达,商贾富豪附庸风雅,画作容易售出。画家们虽靠卖画养家糊口,却仍存人文关怀,卖画的钱一半归自己,一半用于赈灾。
书画善会在抗日战争前即告终结,但海上画派却得以留存。得月楼近旁不仅有海上画派的旧影,也有海上画派的新作,北面匾额“海天一色是高邕的遗迹,南面藏书楼上的“绿杨春榭,是当代海派书画大师程十发的笔墨。上海书画名家沈尹默、吴湖帆、刘海粟和谢稚柳等人多次到豫园书画楼中雅集,临池挥毫。
今年3月3日,书画善会成立100周年,豫园再度汇集书画名家,聊以纪念。是年,豫园在历史的波澜中走过450周年。博宝声明:文中出现的数据均来自博宝艺术网数据中心,文章内容仅供读者参考,转载请标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