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局上长大的中国女孩。

2019-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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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zhenshigushi1) 作者 | 朱小天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孩子就难逃父母将自己和其他孩子比较的命运.今天给你们讲

本文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zhenshigushi1)

作者 | 朱小天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孩子就难逃父母将自己和其他孩子比较的命运。今天给你们讲一个女孩的故事。

她叫朱小天,母亲的庞大姐妹团,从小给她带来了名目繁多的比较,童年的疲惫,为停止驯兽般的饭局,她和伙伴们决定要给大人们难堪。以下是她的独白:

在我幼年时,参加大人们的饭局,可以在我最讨厌的十件事上排到前三,与老鼠和香菜匹敌。

中国人有句古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于是我就成了那头骡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拉出去溜。遇到心心相惜的骡子,还算幸运,两相承让,合作共赢。可遇到一眼相望就能掀起战火的,虽是同类,还要以仇敌待之。

我人生遇到的头一个骡子是小伍。小时候她身体弱,爸妈给她起了个男孩的小名,说好养活。我喊小伍妈康阿姨,她和我妈同龄,十八岁时两人进了同一个厂子工作,住同一个宿舍,就差没睡同一张床。打从我俩光着屁股起,就被大人们送上了斗兽场。

吃饭结束后的午休时分,厂里的其他阿姨争相来到宿舍,把我俩放在同一张床上,开始比较我们谁的眼睛更大、鼻梁更高、嘴巴更小,连谁哭得少都不放过。

长大一些,我们需要当众表演一场抓周,看谁以后更有出息 。可能因为在一张床上抱团滚了不少次,我俩还算相互体谅,谁也没比谁出众,小伍抓了支眉笔,我抓了本书,正当众人笑谈之际,只听“哗啦”一声,书被我撕了。

打我和小伍开头,厂里的许多孩子,此后都过上时不时就要走上斗兽场的紧张生涯。

和我妈一同进场的大约有二十个阿姨,其中有十位关系最亲。从厂里出来后,她们保持了友谊,也保持了随时聚会随时竞争的良好传统。

这些阿姨的孩子们,有两位姐姐比我和小伍大好几岁,没参与当年那场竞赛。但大人也没放过他们,一有聚会,必带她们出来。

大点的姐姐学跳舞,小点的学手风琴。聚会饭后之余,在父母的推搡间,她们免不了要表演一段。跳舞的姐姐在节奏欢快的音乐里转动,脸上却愁云惨淡;学琴的姐姐不好把手风琴背到饭局上,大人们一致决议:唱首歌吧,都是音乐嘛。她为难地说自己五音不全。长辈们都笑:怎么可能呢?姐姐迫不得已唱上一首,观众表情一言难尽。

我十分疑惑,连我一个小孩都看得出来,姐姐们不高兴表演,难不成大人们看不出来?

但我和小伍曾经很羡慕她们。因为后来她们很少参加饭局,一句“课业多”就能打发许多事。即便要来,也只是吃个饭,随后背着书包匆匆离去。

毕竟等她们从斗兽场退出后,我和小伍就要开始打头阵。

小时候我俩都学舞蹈,但分别在不同的舞蹈学校。这给了大人们一个极好的理由,“赶紧一人来一段啊,看哪个学校教得好”。

我和小伍互相推诿。“你先来。”“不,还是你先。”

不知哪位阿姨从后面顺手推一下,其中一个人先出去了。有时是我,有时是小伍。我们俩学的都是民族舞,表演民族舞时最典型的表情是笑,不笑简直都不会跳了。

我和小伍毕竟还没修练成昔日那个大姐姐,能神色悲切地跳下去。小伍跳的是孔雀舞,我跳的是红色娘子军,这没法不笑着跳,只好咧着嘴跳完舞。大家于是都觉得我们在这种场合十分欢快,乐于表演。

作者图 | 穿着舞蹈服在水边留影

后来我学了手风琴,小伍学电子琴,再后来我俩都学了钢琴,我在心里庆幸:没工具,怎么比? 但好景不长,我们的竞技场升级了。

那几年,各家都从大杂院搬进楼房,聚会从透风的老饭馆换到自家。过年时最热闹,十一家轮流做东,每家一天。

轮到我家或小伍家时,是我们最煎熬的时候。我们的钢琴房成了二十来个人的围观场所,大人们的要求也更多了,要弹两首以上的曲子,不能看谱,实在弹不下去才能看。不过看了谱子,胜负也就区分出来了。

小伍和我身经百战,早就结成同盟。我俩的对策是,两人都看谱,弹的曲目十分接近,外行很难听出来什么,最后观众只得念着“两个都很好”的台词散场,看上去十分失望,有种一定要比较出什么的执着。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小伍般默契,我们很快碰到了搅局的人。

来搅局的女孩比我们小三岁,她叫彤彤。

彤彤同我们并不算亲近。一来,之前她不怎么参加饭局;二来,从见到她的第一次,她就表现出一种势必一较高下的气质,这常会吓到我们。

在我和小伍走上斗兽场的那几年,她正在家中勤学苦练。她母上李阿姨对她要求极为严格,技艺不练到最好,轻易不拿出手。

要论这点,我妈和康阿姨都只能甘拜下风。

因为我和小伍都学舞蹈,李阿姨给彤彤也报了舞蹈班。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但接触极少,我入学早,已在大班,她还在小班。

有几次,我试图在中场休息时同她讲话,但她的头昂得如天鹅一般,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仿佛随时准备释放一个开打的信号弹。

我的表现也由此不善。因为是大班里年级最小的女孩,我一直是老师的宠儿,有天我连翻了二十个前滚翻,老师抱起我,将我顶在肩头以示鼓励。我兴高采烈地大叫起来,目光有意识地寻找到彤彤,不出所料,只见她也正望着我,神色莫辨,几乎是不自觉地,我朝她笑了一下。

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坏人的笑。因为当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西游记》里蝎子精的样子。

我没再盯着彤彤看,也不清楚她后来做了什么,我还不是那么善于消化战火的小孩。

那天后没多久,她退了班,再见面时,她拉上了手风琴。等她拉上手风琴没多久,我和小伍开始学钢琴。照此发展下去,我们之间没有太大的竞争关系。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彤彤第一次在她家组织的饭局中表演节目,当时她上四年级,我和小伍都是是初中生了。彤彤的手风琴功底了得,可谓厚积薄发,弹琴时手指灵活,节奏稳当,仪容到位,时而侧耳,时而闭眼,以她幼小的身姿,竟然还能拉出一股款款深情来。

在座的当下都是一惊,随即真诚地鼓起掌来,李阿姨的脸上闪现出神女般的光彩,整晚不去。彤彤连弹三首,在众人的掌声中颔首微笑,像极了一个优雅体面的大人。

五年级时,她拿了一个挺有分量的奖。这在姐妹圈中涟漪四射,彤彤顿时成了优秀的别人家小孩,我和小伍每天至少得听三遍她的名字。

当我们再长大一些,又有了其他可以比较的项目。尤其是上了中学后,谁长得更高、谁成绩更好, 连谁更会看眼色也加入比较大潮。

彤彤父亲一米九,母亲一米七六, 她基因强大,身高直接秒杀我和小伍。

在成绩上,上高一时,我和小伍分到了一个班,还做了同桌,每天上课除了睡觉就是聊天,成绩一落千丈,还因为经常迟到在全校家长大会上被通报批评,我妈和康阿姨常常是全程黑着脸走出学校。

而彤彤那里却总是能听到好消息,比如考试又进入全级前十名,手风琴又拿了什么奖。

在眼力方面,我们更是甘拜下风。聚会时,她相当懂事地给所有人泡茶。把从家里自带的茶叶倒入壶中轻轻摇晃,茶叶浸泡的淡黄色立刻晕染开来。泡好茶叶后,她端着茶壶从坐在上客方位的叔叔开始,顺着往下给每个人添茶。添茶时,彤彤的身体立得笔直,俯身时也相当得体。每添一杯茶,座位上的长辈就向她道谢,溢美之情溢于言表。而彤彤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收回端着茶杯的胳膊,以免碰撞到杯子或餐具。

这还不够,她总能第一个注意到谁的茶杯空了,谁缺了副餐具,还会主动喊服务员要菜谱。一整套流程行云流水,无可挑剔。我惊叹也许她从一出生就属于成人世界,身上看不到一丝任性,仿佛从来没有过孩童的时候。

因为彤彤的完美,我和小伍成了被挂在饭席上的批判对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要向彤彤学习。

因为这,李阿姨一度是饭局上最神采奕奕的人,无论是不是她请客,都前前后后地张罗着,步伐轻快。康阿姨和我妈有时就有些难堪,主要是我和小伍脸上的表情不太给面子。

彤彤坐在李阿姨的一旁,身姿挺拔,两手乖巧地放在餐桌上,接受夸奖。有时她像是害羞地说:“姐姐们也很好。”她看向我,双目相对,彼此很快移开,大抵都从对方脸上看出来俩字:虚假。

越是在此时,我和小伍越是昂首挺胸。这个姿态的意义在于:虽然你赢得了长辈的赞美,但我们对此毫不在意。我和小伍从饭局上学到的最重要的,就是如果无法在某一个维度上打败敌人,那么你就假装高出这个维度。

因此,我们总是在表情上做出与年龄不符的超脱,这一度给长辈造成不好的印象。毕竟我们极其幼稚的面孔,表现出的只能是孩子的骄纵。

我妈从小不吝惜棍棒教育,现在教育我时更下狠手。她和姐妹们的普遍认知是,孩子可以粗心调皮,但绝不能骄纵。骄纵意味着挑战权威,破坏长辈管理权的合法性。

我越是不乖,我妈越认为需要多拉我出去溜溜,多方位杀杀我的锐气。饭局,成了我逃不出去的困局。

彤彤在和孩子们的比较中大获全胜后,我和小伍主动和她划开界限,主要原因是彤彤似乎十分情愿来到饭局中。

在我们极其幼小的时候,就被迫成了一只骡子,我们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已经被拉出去溜了一圈又一圈。如果有骡子十分情愿出去溜,那一定不是我们的同类,她也许是匹马。

我和小伍对彤彤有了些温柔的情绪,是从小伍目睹了彤彤在家的糟糕经历开始的。

当时康阿姨出差,将小伍寄放彤彤家。那是个周末,彤彤早上六点被喊醒去做功课,小伍睡得稀里糊涂,只听见李阿姨训斥说:“几点了,还不去写作业?”

等到小伍起床时,彤彤早已做完了功课,要开始练琴了,那时是十一点半,距离中午饭只剩半小时。在我和小伍的概念里,此时已经到了放松的时候,既不够时间去练琴,功课也完成得差不多,我们应该看会电视,然后等待开饭。

但李阿姨不愿放过每一个零碎的时刻,大概是起来太早,彤彤练起琴来很没精神,她想要下午再练。因为这件事,李阿姨拿起扫把,在彤彤身上抡了一下又一下。小伍回忆说,这比她在我家看到我挨打更惊恐。她想上前劝说两句,到底没敢,又不好意思走开,最终缩在墙角,被迫观看了一场暴力电影。

小伍总结说,我妈打我,胜在数量,李阿姨打彤彤,则胜在质量。那个场景给她留下极深的阴影,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李阿姨家。

那天回来后,她跟我在电话里说,原来彤彤不是马。我也心有戚戚焉,目睹了彤彤的失败后,我们在电话两端都有些低落,想到我们身为骡子的共同命运。

再一次见到彤彤时,她有些不好意思,显然不像之前那样傲慢。我们主动凑过去跟她说话,提到上次李阿姨揍她时,她扭过头去,我很厚脸皮地凑上去说:”这没什么,谁家孩子还不挨揍呢?”

整个饭局都沉默起来。彤彤看了一眼李阿姨,连添茶倒水也顾不上了。李阿姨喊了几声,她都好像没有听到。李阿姨顿时没有了以往的神采,她批评彤彤不懂事,其他阿姨赶紧出来打圆场:“孩子嘛,不要这么苛刻,咱们自己倒。”

她们反倒比李阿姨更精神奕奕起来。

在阿姨们的饭局中,我曾数次看到这样的反差。

当我们这些小孩在展示自我的过程中不那么成功,或出了差错,饭局的氛围反倒会欢天喜地一些。当然,除了自己的妈妈。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这种奇怪的氛围,并对此不解。在我看来,这些阿姨亲如一家,她们几乎是看着我们长大的。

一次在我家,长辈们让我拉我许久没有碰过的手风琴。我推辞说,肯定拉不好,手生了。我妈也跟着推辞,但是阿姨们意见一致,想看我拉一首,“随便拉一首就行,拉错了我们也不会笑话你”。

当我吭吭哧哧拉完一首时,我妈的脸色果然十分难堪,李阿姨笑着说:“才多久没练就忘了啊。”她严肃的脸上露出极少出现的放松,其他阿姨也附和着,李阿姨旁边一位阿姨看了一眼我妈,用手轻轻推了李阿姨一下,李阿姨咳了一声,用宽和的声音对我说:“没事,继续努力。”

李阿姨不止一次地要求我弹奏许久不练的曲子,在出现错误之后,又延续她宽和的安慰。

我无法抑制恶意地认为,那种宽和带有居高临下的意味,仿佛我是一个演砸了的小丑演员,凄惨退场只为了给她的女儿腾出舞台。

大多时候,比较还会从外面延续到自己家里,我和小伍开始顽抗自己被溜的命运。

小伍不乖时,康阿姨惩罚的方式是冷暴力,康阿姨既不和她说话,也不正眼瞧她,也不允许家里其他人跟她说话,有时候她在家中透明人一样度过一周。

你要以为小伍会反省、会自我痛苦,那就大错特错了。起初,她开心得不得了,再没人唠叨她了,但小伍的妹妹诞生以后,事情变得复杂。大约是小伍上五年级,就要到了叛逆的时候,只要小伍不合作,康阿姨会对她妹妹极尽可能地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对小伍毫不理会。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小伍很快被迫向康阿姨服软,接受一切不平等契约,包括去阿姨们的饭局。她妹妹在极小的时候仿佛已经看懂这一切,非常配合母亲,并乐于向姐姐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小伍上高中时,是和妹妹关系最不好之时。她们互不相让,搞得家里鸡飞狗跳,康阿姨时常跟我妈抱怨,小伍一点儿不愿意让着妹妹。

但这怪得了谁呢。康阿姨亲手为姐妹俩建了一个看不见的斗兽场,并碾杀了她们合作的可能性。这形成了另一个维度的饭局,每一天吃饭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在我家,家里只要有一个以上的小孩,家长们就很手痒,势必要拉出来比一比。

自从我堂妹出生之后,家里人就试图在我们之间建立一个小型的竞技场。每年春节,我们被迫表演才艺,安排家庭联欢晚会。每逢家里来亲戚,我们要一个挨着一个地敬酒,比较谁说的敬酒词更好,妹妹跟在我身后,她还很小的时候,连杯子都端不稳,就要学会这项技能。

基于我和小伍的经历,我再一次选择了避免竞争,合作共赢。我和妹妹最擅长的一个节目是相声,将从电视上看到的相声改变、串联,这个节目几乎没有任何竞争,只需要密切的合作。我们甚至不安排捧角、逗角,两人的台词数量相差不多。

似乎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生存手段。我提前占据张扬骄纵的姐姐形象,妹妹则在漫长的摸索中养成腼腆听话的性格,这使得我们之间的纷争大大减少,在逐渐离开我之后,她变得乖张起来,在家中经常与父母争吵,家里人常说,妹妹变了。

我却认为,她只是恢复了最初的性格。

在这场关于孩子的较量中,场内场外都没有胜利者。

作者图 | 长大后,我发现这场较量中没有胜利者

二婶好胜心重,我学了钢琴后,她给妹妹报了电子琴的课程。很长一段时间,堂妹备受折磨,她对电子琴极度憎恨,一上课就睡觉,弹的更是一塌糊涂。

二婶授意我给妹妹陪练,那段时间我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看看你姐,弹得多好。”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在点燃我们从一开始就扑灭的战火。

一听到类似于此话的开头,我就立刻用其他语言岔开。尽管小心至此,我仍能在辅助妹妹练琴时感受到些许敌意,她有时故意弹错和弦,或者重重地压着琴键,以发泄不满。

这无关品行、情感,这几乎是一种天性。

我二婶最终发觉妹妹在音乐上没有一丝兴趣,给她报了画画课,她的天赋立刻凸显出来,学习进程很快,整个人开朗许多,那股来历不明的敌意也消失了。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我的。

此后,我一直在各种饭局上做各种消极对抗,并试图以此感染我所遇到的其他孩子。

上中学时,一次父母在饭局之后打麻将。彤彤带着我、小伍和几个弟弟妹妹上她家看鬼片《山村老尸》,我们每个人抱着一个靠垫,楚人美出场时,大家都吓得叫起来,彤彤叫得最大声,她一头扎进旁边小我们好几岁的弟弟怀中。

那个弟弟当时一脸茫然,大家都围着彤彤笑话她。那个晚上我们一会哭一会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彤彤像一个孩子的样子,横在我们中间的竞技场消失了。

彤彤后来也没能像李阿姨期许的那样,一飞冲天。她高中时不再好好学习,大学考上一个普通二本。她的手风琴也再没拉起过,上大学时,因为个头好,她被挑选去做了模特,虽然做得不错,但到底不是李阿姨心中所想。

我想她也从那次沉默的饭局上知晓了些什么。孩子懂得许多事情,只把他们当成没有思想的骡子,是成年人的傲慢。

我妈和阿姨们的圈子里,有项不成文的规定,要约饭局,必须带上老公孩子,除非有时她们想单约。因此大多时候,我们是十一个家庭在一起聚餐。

观察久了,我发现我爸在饭局上,也有可能是头骡子。

我爸不愿意去饭局时,我妈就十分愤怒:“人家都是一家人,就你们不给我脸面。”原来他也代表了我妈的脸面,我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拿不出什么才艺,而我的可发挥空间很大,但他坐在那里,就已经被溜了。

我也曾和妈妈一起出席过我爸的饭局,男人的饭局看上去没那么复杂,官最大的坐最上方,大家很少聊到孩子的话题。他们聊政治、聊时局、聊新闻、聊历史,聊许多跟生活无关的事物。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刻。

这样的饭局,男人们坐在一起,妻子孩子们坐一块。我通常坐得离我爸很远,但许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能加入他们的聊天。但我仍然被夹在各种阿姨的询问中,和其他孩子们彼此疏离地微笑。我们乖巧地坐在妈妈身边,礼貌问好后,就缄口不言。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妈妈们聚在一起,聊着自家男人的工作,新衣服的来历,孩子在学校的情况。

出席我爸的饭局之前,我妈要把柜子里的所有衣服细细搜罗一遍,换上三四套后,在镜子面前认真对比,赴宴的行头似乎是十分艰难的抉择。

好不容易收拾完自己,还要给我挑衣服、扎头发,我总是因为扎头发跟她闹别扭。此时她说话很刺耳:“你不扎头发时和疯子一样。”她必须争分夺秒地解决掉叛逆的女儿,因为一旦踏出家门到饭局结束,她就要假装端庄淡定。

我能想象每个妈妈出门前的场景。她们看似随意地把头发撩到耳后,那是在镜子前踌躇很久的发型,优雅的高跟鞋里,也许塞了不少棉花。

饭局毫无新意,总是以夸奖妻子的美丽和孩子的乖巧开始。我很快意识到,在我爸的饭局上,不但是我,我妈也成了那头骡子。

既然大家都是骡子,我也就没什么好屈辱的了。

妈妈和亲密的姐妹们也互为骡子,她们在比较中摩擦不断,又很快和好如初,进行新一轮的竞技。有时我妈反思说:“那是因为我们太像了。”

在厂里,和我妈一起工作、年纪相仿的女孩至少有五十个,但只有这十一位阿姨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她们相亲相爱,也相互竞争。孩子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甚至于对一些人来说,生活太糟糕了,只剩孩子可比。

我和小伍对这一点最为清楚。我们像地下党员一般,趁着阿姨们打麻将闲聊、在卧室里打电话、或和丈夫说悄悄话的时候,获取和交换情报。

在破碎的真相里,我们拼凑出一个相当复杂的成人世界。

康阿姨年少时家境不好,嫁的人却最富有,是阿姨中最受艳羡的人,她出手阔绰,说话时也财大气粗,不少阿姨向她借过钱;李阿姨年少时父亲颇有权势,解决了她和她丈夫的工作,但丈夫却花天酒地,有时还会对她动粗,彤彤成为她唯一的指望。我妈的条件算是中等,胜在我爸憨厚正气。

作者图 | 我们一家三口

最惨的是张阿姨,年少时她就喜欢邓叔叔,但他的家人不同意,直到邓叔叔因为意外伤人进了一次监狱,张阿姨等了五年,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可结婚后,邓叔叔只知道喝酒,她的日子一直艰难。她生了一个儿子,可他却无论在学习还是其他方面很难有可比之处,唯一的优势乖巧和礼貌,也被彤彤的光彩比了下去。我多次到看到张阿姨在饭局最热闹的时候发呆。

在逐渐长大之后,我慢慢理解了大人们的比较心。

但比较并未因为孩子长大而被削弱分毫。

阿姨们依旧在比较谁的闺女结婚早,工作稳定。在此轮比较中,我第一个被淘汰,我妈也相当淡定。

由于长期以来对身为骡子的愤怒,我总是在一切的比较,故意和我妈作对,至今都不能使我妈在任何比较中占得上风。

十岁时,我曾在一次饭局上碰到一个小女孩,我们长相性格都有相近之处,长辈对着我们一人夸了一通。后来她随大人到我们家中喝茶,那女孩看到我家的钢琴,转头很挑衅地问我,你弹几级?我立刻做出防守姿势,你呢?

两人级数相同。几乎不用父母出场,我俩自己就上场比拼一番。事实上,那女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发射出敌意来,我记不清她的样貌,却对她身上那种咬牙切齿的气息记忆深刻。

那气质与我极其相似,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也是驰骋于另一个长久饭局的小孩,习惯性就要上场一试。

她母上和我妈有说有笑之时,还要留出眼神来关注我们的竞争,那眼神如同电流般流过女孩的身躯,她立时加大动作幅度,弹得更卖力了。

注意到那一刻后,我突然就丧失了好胜心,不愿再弹下去。我对她说:“你弹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我故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引得我妈转过头来,她笑容渐失的神色令我十分愉快。

女孩稍许一愣,就向我伸出手来,我们相视一笑,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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