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阿塔最后的日子

2017-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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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接着上文-----------艾米斯的小说是这样开篇的:"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缅因州波特兰城,他睁开眼睛;穆罕默德•阿塔最后的一天开始了."有趣的是,长达二十八页的第一部分结束后,小说的第二部分仅仅重复了开篇的陈述:"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缅因州波特兰城,他睁开眼睛;穆罕默德•阿塔最后的一天开始了."与这屡见不鲜的环状结构相呼应的是小说标题,原文中的"日子"(days)采用了复数,而小说的时间轴以二

-------------接着上文-----------艾米斯的小说是这样开篇的:“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缅因州波特兰城,他睁开眼睛;穆罕默德•阿塔最后的一天开始了。”有趣的是,长达二十八页的第一部分结束后,小说的第二部分仅仅重复了开篇的陈述:“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缅因州波特兰城,他睁开眼睛;穆罕默德•阿塔最后的一天开始了。”与这屡见不鲜的环状结构相呼应的是小说标题,原文中的“日子”(days)采用了复数,而小说的时间轴以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为起点,并终结于第二架飞机撞入世贸大厦南楼的八点四十六分,或者,更精确地说,这之后死者意识仍残存的几秒,几分之一秒,几百万分之一秒,亿万年,永恒。

该如何解释911这一天与复数“日子”之间的矛盾?首先,我们不能忽视小说的引言,根据官方公布的9/11调查报告,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解释为何穆罕默德•阿塔和他的同伴在九月十日一早驱车前往缅因州波特兰城,而次日又回到波士顿的罗根机场搭乘航班5930。证据的缺失为艾米斯的想象提供了空间,他需要九月十日,藏在十一日前面的另一个日子。于是,小说的叙述过程中理所当然地出现了闪回,那就是穆罕默德•阿塔在十日去波特兰见某位伊玛目。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伊玛目请阿塔为他诵经,阿塔的选择是先知对自杀者的诅咒:“死于刀锋者,将于地狱的烈焰中永世受刀锋之苦……死于坠崖者,将反反复复地投身于地狱的烈焰……此世的死法既是地狱里无穷无尽的折磨。

”原来如此!艾米斯笔下的阿塔于同伴畏惧地狱里的永劫,于是去向伊玛目求解脱自杀罪孽的圣水,这便是藏在文本深处的九月十日。
然而,令虚构人物阿塔失望的是,小说的结尾,九月十一日周而复始,他又一次睁开眼睛,洗漱收拾,离开旅店,开车前往机场,过安检、登机、起飞、劫机、撞楼,然后,再一次睁开眼睛,在九月十一日凌晨四点的波特兰。这是否意味着圣水失灵了呢?我们所见的,莫非是艾米斯如何步伏尔泰的后尘,把宗教讽刺为骗子和傻子之间的交易?也许我还应该这样设想,这篇小说其实就是艾米斯为阿塔打造的文字地狱吧,所谓地狱的烈焰就是读者的注视,作者大神要阿塔在其中永生永世受苦,罪名是藐视和践踏最宝贵的生命。

这样看来,复数的日子并非只有两天,而是无数。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八日,艾米斯在《卫报》发表题为“第二架飞机”的文章,声称西方世界被某个反人道、非理性、且作为不可理喻的全然他者的神权系统所攻击。在这之后,他再三强调自杀袭击者的精神世界里只有对生命的痛恨,他们所信奉的是“死亡教” (cult of death),对这种病理现象做任何基于社会历史政治背景分析的理性解释都是徒劳甚至可耻的,唯一应当被提倡的反应是大一统的憎恶----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场伟大生命与神圣死亡的生死搏斗。作为这场生死之争的目击者,同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受害者,艾米斯认为自己有职责挺身而出仗义书写。于是便有了歪曲伊斯兰主义创始人萨义德•库特布(Sayyid Qutb 1906-1966)生平的“恐怖与无趣国:依赖的头脑”(“Terror and Boredom: The Dependent Mind”),而“穆罕默德•阿塔最后的日子”则把自杀袭击者描写成浑身伤痛满心憎恨的精神扭曲人士,阿塔并非为宗教信仰或政治追求而战,他杀人且自绝,纯粹是因为他渴望从自作自受的痛苦中尽快解脱。


更有意思的是,艾米斯口口声声宣扬思想独立,自己却没法脱离冷战思维独立思考,一旦攻击伊斯兰主义(注意,是极端的伊斯兰主义,而非伊斯兰教----艾米斯知道什么是修辞上的政治正确),必然把斯大林拖出来鞭尸,为了说明共产主义苏联的邪恶,必然还要拉上希特勒的纳粹德国。

最令我拍案叫绝的是,他竟然把纳粹骂做异教徒(pagan),而布尔什维克的罪名是无神论者(atheist),以此类推,伊斯兰主义者的罪名就该是身为穆斯林本身。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异教徒”、“无神论者”和“穆斯林”本来就是基督教西方用来泼人的现成污水,换言之,妖魔化他者的现成标签。攻击伊斯兰主义的合法性源自于冷战年代对共产主义邪恶神话的再构建,共产主义的邪恶神话与纳粹主义相呼应,而这一切显然不可能以二战为根源,归根结底,结构性的冲撞发生在基督教西方和它里里外外形形色色的敌人之间。如此看来,艾米斯的大脑结构跟亨廷顿的大同小异,或者说,被亨廷顿的冲撞论所规范,这难道不正是他自己所厌恶的无趣?
无趣的艾米斯倒是说过一句很精妙的话,大意是:如果上帝存在,他绝对不会允许宗教存在!

这话是艾米斯为自己所做的完美总结。一方面,他对宗教深恶痛绝,却无力摆脱现代西方的一整套基督教文明,就好像鱼没法离开海洋,他不得不设想上帝存在,哪怕他认定上帝已死;另一方面,他对宗教太过深恶痛绝,以至要坚决抹杀它的存在和意义。他笔下的穆罕默德•阿塔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信徒,这个时刻忍耐着头痛和恶心的病人是个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用力过猛的艾米斯竟然把自己的反宗教论给投影到了虚构阿塔的身上,对现实世界中穆罕默德•阿塔留下的祈祷书只能选择选择性无视。关注到祈祷书的,是宗教史学者布鲁斯•林肯,他又是如何书写穆罕默德•阿塔的呢?很遗憾,用祈祷书来佐证宗教定义的他,对阿塔这个人物完全缺乏小说家特有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