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票房不该这么低,这个导演理应被更多人看到
张猛导演的新作《阳台上》昨天上映了,这是不少人等了很久的一部电影。截止到第二天,票房300万,并不太理想。
因为《钢的琴》,你或许会想要在其中寻找那种黑色幽默或讽刺的影子,但《阳台上》跟《钢的琴》完全不同,这是个有些危险,但也有几分臆想的复仇故事。
它甚至让我想到了希区柯克,甚至还有《四百击》。但仔细看下去,其实这是非常张猛风格的作品。
《阳台上》讲述的是年轻男孩张英雄(王锵饰)的故事,他没有工作,无所事事,生活在父母的溺爱之中。拆迁在即,父亲和工作人员陆志强发生冲突,突发疾病离世。
张英雄幼稚、懦弱,却买了一把刀,决心要为父亲报仇,希望以此证明自己。
但是,他没有直接朝着陆志强而去,而是不断偷窥、跟踪对方,甚至为了偷窥,来到陆家对面的餐馆工作。
张英雄看似伺机复仇,实际上依然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意外的是,张英雄对陆志强的女儿陆珊珊(周冬雨饰)产生了奇妙的感情,甚至转而想要向她复仇。
问题就在于,解读影片的最大的关键,其实并不在张英雄复仇这条叙事线上,而是在张英雄的另一段关系,和他看起来很日常琐碎打发时间的玩乐中。
导演对年轻男孩有着独到的观察,刻画出一个非常典型的90后代表。当然,这绝非90后的普遍现象,而是其中一类人的典型形象。
他们沉默,却有着丰富的情感,只要被母亲多说几句,就能轻易掉下眼泪。放在过去时代,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不应算作「男孩」,而是男人,理应扛起全家的重担,甚至膝下已有子女。
而张英雄的父亲死后,他并没有获得成长,仍然让母亲再为他操心,看起来几乎有着十二岁孩子般的幼稚、懦弱。
我们似乎在张英雄的电脑桌面上找到了答案,他用《春光乍泄》的剧照做桌面,这也许是他一种私人的表达。
或许我们也可以换一种理解方式,于沈重给予张英雄的,是同性之间的模仿与学习,尤其是他带着张英雄骑摩托车的场景,不能不让人想起《堕落天使》。
《堕落天使》
片中的一段重要情节,是张英雄带着沈重来到了他的秘密基地,一艘废弃的游轮,叫做「东方皇帝号」。
海水污浊,巨大的游轮矗立在海面上,游轮凋敝破败,但「东方皇帝」四个字却提示着我们,这艘游轮曾经配得上它的称谓,气派辉煌。
影片如此开场,与《四百击》的结尾竟然有了一种呼应,这部影片或许这就是《四百击》的张英雄版。
游轮在影片中主要出现了三次,作为叙事空间,它实现了四个不同的作用。
首先在外在的人物表层的象征意义上,「东方皇帝号」游轮是张英雄的人物外化符号。「东方皇帝」有着非常宏大的名字,内在却破败不堪。「张英雄」也一样,强有力的名字,却是懦弱、无能的人。
《千面英雄》一书提到,「英雄」在英文中等同于主角,张英雄这个人或许十分可笑,他却是自己生活的主角,也是这部电影的主角——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名字取得十分严肃。
而在内化的部分,这艘游轮则代表了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和内心世界,关于主角张英雄的个人生活。
张英雄不开心的时候来到游轮,可以让他的心情变好,这说明他虽然是个幼稚的孩子,并且很少对外界发生反应,但并不是简单的行尸走肉。他不曾表达,却有着更为丰富的,需要找个地方专门发泄的情绪。
此外,影片的两个主要男性角色张英雄和沈重的关系,也和这艘船紧密相连。
张英雄把自己的秘密天地——「东方皇帝号」告诉沈重,无异于在说「我把你当真正走心的朋友」。他们在这里发生的事件是「沈重找到红酒,让张英雄重新认识游轮」。
由于「东方皇帝号」是张英雄的外化符号,沈重重新发现这艘游轮,也就意味着张英雄有了「外来视点」,他用朋友的视点观察自己,因而有了初步认知——东方皇帝号(张英雄)并不是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伴随着游轮的复苏,张英雄也开始成长。
最后,这个空间还代表了一种「他者」介入的关系,这种介入发生在好几个层面上。
在张英雄不知情的情况下,沈重把「东方皇帝号」当作自己的场所,招待了心仪的对象Alice。这里原本是张英雄来到自己的地盘,他是一个相对封闭的人,对影片开始时的他来说,相对陌生的「他者」会进入「东方皇帝号」,亦即「他者」会介入自己的生活,这大概是无法想象的。
张英雄的反应直接指向了「他者即地狱」,他非常拒绝这个外来者的到来,但在另一种层面上,这代表了张英雄不得不发生的成长,没有人能拒绝融入群体。就好像没有人能拒绝进入成人世界。
游轮被摇摇晃晃的海水环抱,这并非只是人物的外化,它亦如《党同伐异》中摇篮环抱着婴孩。
《党同伐异》
「如今如同昨日,世间的人情变化循环无穷。摇篮摇动着,为人类带来同样的激情,同样的优乐悲欢。」
这是张英雄时间的流逝,摇荡的人生。
必须要说一下的还有周冬雨扮演的陆珊珊,虽然她是个低智女孩,但这并不妨碍她在片中的美。
她的美,源于视点。窥视,既是张英雄的行为,也是电影的重要特征——观众坐在黑暗中,在被看者不知情的时候,窥视着银幕上的画面。
窥视带来的审美快感远大于被对象所知情的观看,因而观影会带来审美快感。窥视,意味着观赏者与被观赏者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所谓「距离产生美」,爱而不得,正是暗恋的巅峰造极。
不要以为这个低智女孩是个简单的设定,它的背后揭示了张英雄这个人物的核心。
所谓「佛眼看佛」,这不是被观看对象也即陆珊珊的弱智,而是观看者也即是张英雄内心的弱智。
这也使得本来看起来像是一部青春片的《阳台上》,有了一层哲思的意味。
正如上文提到的,张英雄被外化为一艘轮船,也就是我即宇宙,宇宙即我,陆珊珊只是张英雄内心中的那个陆珊珊,在沈重确认之前,我们甚至不能明确说出她是否真实存在,是否是个真实的人物。
陆珊珊是张英雄的全部欲望,也是他心中全部的幼稚。片尾,张英雄却放弃了他的执念,他不再追求陆珊珊,也就告别了自己的幼稚。
这才是这个人物真正的成长。
而与之相呼应的,则是影片所描绘的上海这座城市的「成长」,抑或说现代化演进。
张英雄的家被拆迁,跟他自己的成长一样,是不可改变的时代进程,影片的结尾,张英雄站在巨大的拆迁废墟之前,被掘土机轰然推倒的旧日的家,是远去的少年时代,也是远去的旧日上海。
张猛总是擅长把大时代的变动,融入到小人物的故事里,《钢的琴》如此,《阳台上》甚至做得更好。
张英雄是否复仇,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学会了从游轮里走下来,也从陆珊珊身边走开,不再望远镜去窥视那个阳台,而是走进那个大时代里,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
在这样的收尾之下,人和时代,也完成了最终的重合。
从这个角度上说,少年故事只不过是《阳台上》的一个切入点,它从内核上,依然是一部讲述人和时代关系的电影。
如今的中国电影,要么眼里看不到我们的时代,要么沉溺于虚设的架空时代,已经少有导演能够踏踏实实去描绘真实的时代。
但张猛导演从《耳朵大有福》《钢的琴》至今,就一直在做这件事,就从这一点来说,这部电影值得被更多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