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之子言清卿近况 访言慧珠之子言清卿:瞬间芳华今犹在

2018-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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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访言慧珠之子言清卿:瞬间芳华今犹在言清卿说道,如果不是"文革",我妈妈不会死,我后来走的也不是那条颠沛流离之路.撰稿/陆幸生(记者)细雨迷蒙,终于停了.一位中年男子,外罩一件套头的棕色绒布运动衣,站立在蜿蜒小街拐角处,在静静等候.小街两旁,是有了些年头的老式别墅,虽是深秋,还是有顽强的绿色摇曳在墙头上方,展示着自己悄悄的越冬的生命力.男子伸出手来:我是言清卿.言清卿是言慧珠之子. 2007年11月,上海戏剧学院举办京昆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言慧珠表演艺术教学成果研讨展演活动,作为言慧珠

访言慧珠之子言清卿:瞬间芳华今犹在

言清卿说道,如果不是“文革”,我妈妈不会死,我后来走的也不是那条颠沛流离之路。

撰稿/陆幸生(记者)

细雨迷蒙,终于停了。一位中年男子,外罩一件套头的棕色绒布运动衣,站立在蜿蜒小街拐角处,在静静等候。小街两旁,是有了些年头的老式别墅,虽是深秋,还是有顽强的绿色摇曳在墙头上方,展示着自己悄悄的越冬的生命力。男子伸出手来:我是言清卿。

言清卿是言慧珠之子。 2007年11月,上海戏剧学院举办京昆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言慧珠表演艺术教学成果研讨展演活动,作为言慧珠唯一的直系后裔,言清卿特意从深圳赶来。我说,今天下了点小雨,打扰言先生了;前两天举办演出和座谈活动,上海的太阳是很好的。言清卿答曰:好像就是为了迎接我妈妈的归来,挺温暖的。

也许是说到了言慧珠这个名字,周围小街以及别墅的轮廓,顿时都显得水墨画般地渍化起来,绿色也在透出丝丝缕缕的斑驳之意。

“妈妈的人格定位和历史定位”

在沙发上落座。记者还没有抛出一个讲话的“引子”,言清卿早已滔滔不绝地说将起来。距离1966年母亲弃世,40多年过去了,距离1986年自己离去,也20多年过去了,一旦被电话告知,请他讲话,并表示愿意倾听他的讲话,一座关闭了这么许久的语言的水库,是什么样的闸门也不能够关住的。天下情结,女依父,子肖母,言慧珠从来就是“喜怒大形于色,说话行事,从来不分什么时间、地点、场合及对象,呼啸来去,旁若无人”的,儿子又怎能不酷似她呢。

言清卿说道,上趟回来,上个世纪了,到上海落地,就有人告诉我,这个不好讲,那个少讲讲。“好格呀,那我就啥也不讲了呀,这趟好,公开、透明,首先是把我妈妈的历史定位定准足了,也把我妈妈的人格定位定准足了,就是中国京昆表演艺术家、戏曲教育家。这就对了。总不能想起要纪念她了,她是个‘什么’也弄不清。我真是非常感激上海戏剧学院的领导,感激妈妈的老朋友们,感激妈妈的好学生们。”

他介绍此刻我们安坐此地的房屋,原本是言家族内人居住的,世事荏苒,现今已属某个朋友所有,他来到上海,就在这里借宿。墙上挂有画于民国30年的小幅水墨国画,也不知这是否言氏族人的当年物件。言清卿介绍,这座小别墅里的那块大玻璃镜子,是妈妈居住华园时候的原物,“那是妈妈每天练功用的镜子”。镜子太大,无处安放,便搬来此处。一会儿,房屋主人进屋,关照言清卿,他有事开车出去一下,4点半就回来的。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颇有把言清卿当作小孩一般来叮嘱的的意思。言清卿语意复杂地笑道,我就是这样的,从小屋里母亲宝贝,后来“文革”又没书读,等于是流浪街头,前后反差太大,颠来倒去的日子,到现在我是饭也不会烧的。

言语至此,言清卿稍作停顿,敛容说道:跟我不会做饭过日子差不多,我妈妈在政治上很幼稚。妈妈天生喜欢看戏,天生喜欢演戏,她的大户人家出身,使得她的这个喜好从幻想成为了现实。《伶人往事》里写道,妈妈为了到梅家学戏,“煞费苦心”,买北京道地的豆汁上飞机带到上海,孝敬恩师,用尽了“女人的心思,男人的力气”,那一切都是为了爱戏、学戏,日后成个角儿、挣些钱儿,1919年出生的妈妈,脑子里只有这个,什么政治,妈妈那辈中的许多人都是不懂、不晓得其中究竟的。

虽然不懂政治,但是对于朝代更换这样惊天动地的变迁,有着那么多演绎社稷江山、帝王将相故事的透彻文字装在肚子里的京剧名家,言慧珠是即刻把自己的绛红呢子大衣、玄狐围脖拿下,替换成蓝布大褂、一双辫子扎上一对黑色蝴蝶结,“看看风向、观察观察”着,走进上世纪50年代的上海的。当要求进步,成为政治最通俗易懂的解读,言慧珠百般真心、千般无奈、万般挣扎地行进在她的盛年岁月里。放弃私家班底,进入国营剧团,她都不是头一个。言二小姐的角大,脾性更大,在抵挡不住众多委屈和窝囊的时刻,在1955年1月曾选择了“自我了结”。未果,她醒来后说了一句话,她对梅兰芳夫人说:“香妈(即福芝芳),我没死成呀!”大有既不让演戏,最后还要连幕布也不让落下,以展示这种剥夺的强大权力,及在生存的聚光灯下,言慧珠本人根本无力抵抗这种权力的边缘哀婉。

在已经出版的关于言慧珠生平的文本里,出现了这样的文字:1957年“反右”,言慧珠对自己的检讨“毫无信心”,老朋友许寅“骂”她,“你不做检讨,戴上帽子,你自己怎么过暂且不说,小清卿怎么办?”小清卿,是言慧珠在1955年秋36岁时生下的儿子,“言慧珠仿佛被电流击中,双手紧紧抱住孩子,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洒满衣襟……”从时段推算,如果当年1月言慧珠真的弃世而去,这个世间本不会有言清卿这个孩子,更也许她就是为了不让这个孩子承受日后的异样灾难,她才选择了自戕。如今,斗转星移,52年过去,已无人能够确凿回答这个曾与两个生命相关的选择难题。

在眼前的言清卿的嘴里,他刻骨铭心的妈妈言慧珠,在生前就已经细细密密地谋划好自己儿子的锦绣未来。言清卿于1963年上小学,在四年级的时候,言慧珠已与上海外国语学院附中联系妥当,俟儿子在五年制的学校毕业,即去附中读书,“附中、大学,一路读上去,将来成为外交家”。如是设计,并非虚言,今日国家外交部门就活跃着诸多当年上外附中的学生。

同时,言慧珠还请来上海最好的钢琴老师,在家里给言清卿上课。京昆表演艺术家,双手交付给儿子的,不是身着蟒袍朝靴的行路规则,不是口吟西皮二黄的道德文章,却是境外语系和西式旋律。言慧珠为儿子作出这般巨大反差的人生设计,内里因伤痛而引动的决绝之意,是分外明显的。在话语表述上,言慧珠说得平淡。那年早晨,言慧珠在华园的空地里练功,小清卿时有模仿,她说的是:不要再演戏了,儿子,那太苦了。

骨灰盒上姓名是“言吾生”

在已有的文本中,言慧珠在“文革”时代的离去是这样的:

大难已至,谁与凭依?言慧珠满含泪水,半晌又问:你看这场文化大革命到底什么时候结束?我该怎么办?看见人家戴高帽子游街,就浑身发抖,我无论如何受不了……前有千古远,后有几万年,可是如何打发眼前?言慧珠无法超脱,她非哲人;言慧珠无法苟且,她非草民。

人生可怜,无计相留。1966年9月11日,吃过晚饭后,言慧珠拉着儿子的手,来到自己卧室。很严肃、很庄重地看着十一岁的小清卿,之后突然说:“妈妈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以后你要听好爸(即俞振飞)的。”说完,拉着儿子的手,又来到俞振飞的卧室,言慧珠首先跪在丈夫面前,然后一定也要小清卿跟着跪下……言慧珠郑重道:请你一定把他抚养成人。俞振飞当场答道:只要我有饭吃,他就有饭吃。我喝粥,他就喝粥。

第二天,推开二楼卫生间的门:一代红伶,去了。她身着睡衣,直直地把自己挂在浴缸上面的横杆上,冰冷而凛然。

眼前言清卿对当年场景的复述,与书面文字几乎只字不差。他继续说,如果我是今天才这么说,那就显得不真实不可靠,“我在20多年前就是这样讲的了”。20多年前,那是“文革”结束,一系列平反昭雪的追悼会正在或已经召开的时候。

在言慧珠离世30多年后,有非常形而上的评论说:言慧珠“活得美丽,死得漂亮。一片叶,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绿,亦可在秋季枯黄。前者是生命,后者也是生命。”作为儿子,今天言清卿对母亲弃世而去的剖析,则要实际得多。他说,我妈妈的死,“有她的道理,主要是她的两大支柱,倒塌了”。言清卿详细解说:一是舞台的支柱,我妈妈是个演员,是个角儿,不能登台,她不演戏了,你让她活着还干啥?等着挨斗?这是职业的原因。二是,我家里所有的财产,被抄得彻底干净,“有些首饰、金条什么的,是我与妈妈一道去埋在花盆里、放在水井下的,全部被抄得精光。我妈妈不能演戏了,那就抚养自家儿子好好长大吧,但是,现在一点钱也没有了,我这个儿子让她怎么来养?几十年的辛劳付与流水,这是家庭的原因。舞台,已经看得见却上不去了,儿子的前途,是怎么看也看不见的了,依我妈妈的性格,她怎么活得下去?”

言慧珠曾经费尽心思,把数千元人民币缝在练功带里,交付朋友;她亦曾将钱交给自己的娘家亲人。这样的举动,都清晰地含有“托孤”的含意。然而,迫于当年那样的形势压力,无论亲戚、无论朋友,无一例外的是将言慧珠交付的钱,统统上缴组织,以示“划清政治界限”。多少年后,亲戚和朋友的解释是:那个时候,一旦被查,自己也要家破人亡的。

母亲撒手,儿子从此陷入在生命的泥潭之中。家有长者,自顾不暇;家有卧床,破败不堪。当年言清卿睡觉的一张钢丝床,摆放在“一只角落里”,旁边是杂物。言清卿记忆里,当年吃籼米饭,其余的,就是房屋多年失修,里里外外“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已经无学可上、已经无书可读的言清卿,当时要做的一件大事,是找回自己妈妈的骨灰。有一位母亲戏曲界朋友的女儿告诉他,他母亲的骨灰,可能在郊区的万国公墓。言清卿凄凉地回忆道:

到郊区去,要4角钱车钱。那时候上海市内的公交车,也只有3分5分的车票,最多一角五;我到哪里去要这个4角钱?我就只有混了。到车站上,看人多的时候,就挤在里面上车,看到哪个车站下站的人多,就挤在人群里下车。反正不要被售票员发现,否则要罚两张的。这样上上下下好几次,“太阳下山的辰光,我到了万国公墓。是个圆顶房子,有点体育馆的样子。我跟那位50多岁的老伯伯解释,我是来寻骨灰的。老伯伯讲,这里一般的骨灰,只存放三年,过了期限,作无主处理,埋掉算数。我说,我妈妈是1966年去世的,老伯伯回答,现在都1972年了,过去五六年了,恐怕是处理掉了。老伯伯问我,你妈妈叫什么?我回答,叫言慧珠。老伯伯说,此地没有叫言慧珠的,另外姓言的,倒是有一个,罪过啊,从来没有人来看过。

老伯伯到一处搁板上,取下一个骨灰盒,用手抹去像框处的灰尘,里面一张纸,上面写的姓名是“言吾生”。我一见言吾生三个字,大哭一声,拜倒在地:老伯伯,那就是我的妈妈,她本名就叫言吾生,我家里户口本上就是这个名字。

言清卿怀抱母亲的骨灰盒,混在人群里上车,返回市区。来到华园,先将骨灰盒放在一棵树的背后,进屋“探察”一番,再出门将骨灰盒抱回自己睡觉的地方。“我的钢丝床,被睡得当中都蹋下去了,我就把妈妈的骨灰盒放在蹋下去的地方,上面再铺好睏觉的被头。以后就一直这样睡觉。”颠倒的年代,混乱的环境,作为儿子的言清卿,就是这样孤独地“保卫”着自己母亲的骨灰,一直到浩劫的结束。

无根无底的“荡空”心态

作为没有毕业的初中毕业生,言清卿也被“分配”了。当年政策,独子可分市区工矿工作,而作为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他又不配留在上海,最后的“协调”结果是,分配到外地工厂,先在上海企业代为培训,一年后代培结束、走人。这是一种被流放者的缓刑,其间的变化是,言清卿从学生变成了社会人。

今天的言清卿说,就算是在“文革”里,工厂里的老师傅们也真是好人啊,一点也不歧视我,车间的领导、厂里领导,都非常关心我的。这些人的名字我永远牢记在心。言清卿最终被留在了上海的工厂里。

世事难测,家事嘈杂。在欲留难留、迫走不走的岁月,作为半个上海人、半个外地人的言清卿,在围绕着自己的职业难题徘徊之外,还面临一个如何保全妈妈华园遗产的“重大题目”。1953年,言慧珠从一位即将出国人士的手中,付八千元买得华园。这是新中国币制改动后的数字,按照旧时,这八千元就是八千万的高昂价位。言慧珠喜得其所,更是花了一万五来装修这栋占了7分地的市内别墅。至终,母产子承,言清卿始终居住在华园里,尽管当时的华园已经是“电灯线瞎拉拉、自来水乱滴滴”,甚至,树的枝丫会从破墙的窟窿处探进屋来。出于简单维修的需要,言清卿向母亲原属单位借钱300元,打下欠条,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落实政策后归还。

在今天看来,这是一张含意似乎清楚,但又确实糊涂的借条。母亲原属单位拿出的钱,肯定不是什么“牛鬼蛇神救济款”,而是从言慧珠抄没财产中提取的“小额部分”;如果将来“文革”结束,言慧珠获得平反,发还所有抄家物资和财产,尽管账面是要“做平”的,抄家的来路是来路,出库的去路是去路,只是,作为继承者的言清卿还要“归还”这笔房屋维修款么?必须归还这笔钱的前提是,言慧珠永远不得昭雪,也就是永远不得“落实政策”,她的儿子则是一定要还上这笔款子的。

所以,“落实政策后归还”,这句话的实际政治含义是:不落实政策要归还的。

云开日出的时刻终于到来。“文革”结束,言清卿按照独子留沪的政策,终于再次在上海扎下根来,户口报进上海市所辖华园的地段派出所。言清卿将“埋藏”在自己钢丝床下的母亲的骨灰盒,抱将出来,始见天日。1979年2月,上海举行了一个“给五个人一起平反昭雪”的追悼会,言慧珠名列其中。五个骨灰盒并排眼前,这是今天人们极少会见到的凄凉情景。言清卿庆幸的是,作为儿子,自己取回了母亲的骨灰盒,那个小盒子里是“真的妈妈”,而上官云珠的骨灰盒中,只是她用过的一条丝巾。

只是,随后的日子也并不喜庆。没妈没钱的日子是个灾难,没妈有钱的日子也是个灾难。平反昭雪的当然内容,包括返还当年的抄家物资。言慧珠当年呼天抢地高喊“天理何在”,她实际被抄没的有钻戒、翡翠、美钞和金条,还有存折。今天的言清卿,对当初自己从“瘪三”突然升格为有别墅有钞票的“言慧珠儿子”,他不讳言地自称,“生活反差实在太大,心理变化实在太大,从低头曲背到招摇过市,自己当时是昏掉了”。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大学生的毕业工资约80多元,而他每月从母亲单位得到的生活费是500元。于是,20多岁且又不去上班的言清卿,开始唱歌跳舞,上饭店吃饭,过上了角儿公子的日子。

在“反反复复”的80年代,言清卿带着“卖掉房子”的钱款,来到深圳,顺着他根本不知底里的“赚钱潮流”,投资股票和房产。起起落落,有成有败,直至今日,孤身一人。言清卿说话爽气,“你想,我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后来‘文革’妈妈死了,长辈们要么自顾不暇,要么只能粗略地出出主意;我晃晃荡荡,半个上海人,半个外地人,先前的日子是无根无底,后来的日子是有房有钱,但整个人始终是一种荡空的心态,我那点‘文化’实在可怜,什么也弄不懂,什么也看不透,就只好跟着感觉走,先跟户口走,后跟钞票走,走到哪里是哪里了。”

言清卿的直白,让人唏嘘。生活之路,自己走。只是,在需要引领的年龄,严酷现实使用一种极其暴烈的方式,向着言清卿展示了在花团锦簇的背后,原本翻云覆雨、犬牙交错的生存本相。言清卿失去母亲,同时也失去在“行路难”的长途上,必需的搀扶、引领和指点。言清卿说道,如果不是“文革”,我妈妈不会死,我后来走的也不会是条颠沛流离之路。

在表演艺术家言慧珠的纪念研讨会上,最后发言的两位,是言家亲属。倒数第二位,是一位身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军制服的女少将,她没有追述言慧珠艺术成就,她赞扬了言慧珠的刚烈,她又赞扬了人性的忍辱坚韧,刚烈与坚韧都值得怀念。她是言慧珠的弟媳王晓棠。最后致辞的,是言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