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空间许纪霖 夏铸九:公共空间中的公共艺术及伪公共
原标题:争论公共性——公共空间中的公共艺术
一、前言:
坦白说,现阶段台北市政府所推动的公共艺术,若不包括正在由新的、公共艺术策展人角色来推动的部分,就已建成的部分,除了有些个别的创作有点小趣味之外,严格地说,政府与专业者距离市民的需要与期望,确实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即使简单地说,这问题也不只是艺术家或建筑师个人创作的技术水平问题而已,其实,我们很难期望由现有的行政制度产生能改善公共空间、震撼市民心灵的作品。既然如此,做为公共艺术的可能承办人、策展人、规划师、设计师、评论者、研究者,甚至是积极的市民,要如何看待公共艺术与公共空间品质的改善呢?换句话说,针对台湾当前公共空间品质不良的现实问题,或者可以这样说,如何由公共空间改善的角度重新审视公共艺术的创造过程呢?争论公共性是问题的关键,或许,对自身角色与所处情境的重新认识是关键的第一步。
二、台湾当前正在浮现的公共艺术:
在某个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当前台湾的公共艺术,是台湾的政治民主化与社会力量释放过程的文化产物。因此,在立法院通过法案后被称为是"百分比公共艺术"、经常引起感官骚动的既可怕又似多余的街边"艺术"、企业的形象包装产品、以及,混杂着对公共艺术的争议…,这是台湾社会正在发生的事物。让我们看看既有的法令条文:
文化艺术奖助条例第九条:公有建筑物所有人,应设置艺术品,美化建筑物与环境,且其价值不得少于该建筑物造价百分之一。供公众使用之建筑物所有人、管理人或使用人,如于其建筑物设置艺术品,美化建筑物与环境,且其价值高于该建筑物造价百分之一者,政府应奖励之。政府重大公共工程,应设置艺术品美化环境。
文化艺术奖助施行细则第九条:本条例第九条所称艺术品,系指绘画、书法、摄影、雕塑、工艺等技法制作之平面或立体艺术品、纪念碑柱、水景、户外家具、垂吊造形、装置艺术及其它利用各种技法、媒材制作之艺术创作。前项艺术品应设置于可供不特定或特定多数人观赏之建筑物或建筑基地适当地点。
公共艺术设置办法(略)
这时,公共艺术的公共是关键词,一切的争议也因此而起,让我们试着展开它的意义:
三、现代农业社会中朴素的公共:
就我们的文化言,我们熟悉的公共本来自前现代农业社会中朴素的公共。譬如说,天下为公(礼记)(图1),公禁河鱼(黄山市歙县呈坎村当河流经村内时河堤上留有的刻石题记)(图2)。相对于自私,公共意谓着大家的、集体的、共同的、共享的经验。
这个朴素的公共经验在战国时期即为古代的国家所占取了,譬如说,"公君"者,血缘与古代国家的"国君"相同的小封建势力。可谓自封建帝国开始不久,我们社会与城市里的公共,就与国家纠缠不清了,这真是我们的特色。
四、殖民的伪公共:
再进一步,第三世界共同的殖民地经验中,公共,正好又是殖民的现代性(colonial modernity)历史建构中被消音的元素。台北公会堂及其广场,虽然徒有公共空间的实质形式,却正是典型的"伪公共空间"。
1所以,历史需要被解秘,殖民的现代性建构中最关键的部分就是必须重新认识殖民过程没有主体性的公共空间。日本殖民时期的公会堂,即今台北中山堂,空间的公共性,一直要到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在上面办起文化活动,聚集了市民,台北市民在细雨中撑起伞来观看梁三伯与祝英台,而且,台上台下共鸣,一起应和,唱起"访英台"的动人时空,这才开始是重新营造市民城市的公共空间的时刻。(图3,4)
更残酷的现实是,在台湾,连小林善纪也来争夺"公共意志"…。他说:
"…同样受日本殖民统治,台湾与韩国、北韩三者对日本的好恶差异如此之大,主要还是因为各国国民持有的‘公’不同所致吧。我则比较信赖台湾人的‘公’。所以希望日本的年轻人,能多接触至今仍对日本人‘勇敢、决绝’精神推崇备至的台湾人,他们〔指台湾人〕真的保留着这部分的‘日本精神’。"(页256)
有意思的是台北市西门町的哈日族响应:有权力的台湾老家伙是活化石;而让小林善纪更困窘的是:殖民的僵尸!2
针对前述殖民地与国府的国家暴力,历史地造成的的认同错乱,难怪有学者说,台湾人的主体性中有一部份就是亲美(战后)/亲日(战前)/反共(国府与民进党俱为右翼政权)。台湾人=美国人=日本人,而令人难堪的处境却是,反之不然。
所谓的,51俱乐部,也就是俗称的"西瓜派",只可惜,美国还不要呢。3历史悲情造成认同错乱,这是主体的分裂。认同是感情的投射,这需要由历史的伤痛处同情地理解,仅以民族主义对待,反而成效不佳。于是,台湾的文化价值取向上以美为尊,美国成为唯一参考点,自不足为怪。那么,我们要如何提出我们"真正不同"的想法呢?在于对历史的批判性认识,重构主体性。
五、什么是公共空间?由超越描述性的公共空间用词开始
由敏感的建筑师与环境设计研究的既有成果出发,我们可以参考人与环境研究对公共空间共享的研究成果:(图5)
公共/私密间的关系是认识与开启人与环境间互动的要害。
公共空间的价值不在于表面的产权(公有),甚至,还不仅止于在都市活动功能层次的可及性(对公共(众)开放)而已,而是:对更深刻的需要(needs)是有反应的(responsive)、涉及政治民主的权利(rights)、以及关乎意味深长的意义(meanings)的实践。4
六、进一步探索公共:公共幽灵
真是幽灵般的公共。公共(public)是富争议性的社会与历史范畴,是十八世纪欧洲启蒙主义的共同建构之一。公共,以两元对立的论述形式,即,公/私二分,来界定资本主义社会的家户(私)、市场经济(私)、国家(公)、与政治参与(公),界定生活世界与其它系统的关系,因此,公共是一些关于边界的制度性建造。
这种公共性曾被尤根?哈伯玛斯(Jurgen Habermas)称为是"布尔乔亚的公共领域",也是当时市民社会的重要想象。关于公共的界定有几种不同角度,甚至是彼此相冲突的:5(图6)
1. 批判性的言论:批判性清议,这是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的核心意义,也是民主政治的表现。
2. 国家的管理:国家公权力,福利国家社会主张的核心,其实,这种对公共的说法与前者正好是相对立的。
3. 城市的创造:被上溯至古希腊城邦,这是西欧城市史的特殊性,也是打造城市时的象征性表现方式,而政治,则是建构公共性时,不可或缺的要素。
七、重构公共:激进化为更多重而异质的领域
4. 女性主义的反(对抗性)公共领域(counter public sphere)
源于古罗马法对于公/私领域的划分,我们的思想是公共的,而身体确是私密的。而女性为此论述所排除,一如古希腊城邦政治。西方古代妇女涉身公共领域的妇女,她们的身体多不再是属于其丈夫的了。相反地,明末秦淮河青楼女子反清复明多胜于男性,柳如是、苏小小等例。
而红楼薛宝钗诗作外传后竟如失身般厌恶,因此,身体公共性的意义值得探讨。于是,女性主义对于原来的公共领域预设──它是属有财产且受过教育男人的特权,开始进行重构。她们对公共领域提出对抗的公共性,至少,公共,必须是复数的公共(publics),重构公共,是必要之举。
5. 草根社区的自我赋权(培力,维权,empowerment)
在欧美的反省与批判思潮中,民主政治文化所依赖的共同政治,已进一步将公共领域深化,草根社区经由社会运动自我授权,取得了草根民主的参与管道。简言之,公共空间已经转化为社会空间(social spaces)了,但是,经过认识论干预之后的"公共",其实在实践中仍然有很大的作用,语言,有时完全弃用并不见得是唯一的选择。
6. 全球化下的跨国的公共(transnational publics):
全球化不止于是资本、企业、信息、财货、人员…等的越界流动而已,响应前述的殖民经验下的公共精神,反战和平运动就是跨国的公共的例子。
也正因为上述这些歧异的社会力量,公共性已经为社会运动所激进化,并重构为更多重而异质的领域。所以,假如我们暂时接受列伏斐尔-索雅(Lefebvre-Soja)的分析架构,尝试重新接合公共领域与公共空间的理论概念,再理论化公共的叙事方式的话,我们是可以有可能把空间公共化,重新接合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与公共空间(public space),经由多重的草根培力与授权而重新再领域化(re-territorialize)为对抗性之公共之领域(counter public territory)。
用理论的话说,这就是,把空间再领域化为公共!6或许,我们可以用汉斯?豪莱(Hans Hollein)在维也纳市中心一栋商业建筑的中心所提供的公共空间做为一个具体的案例。
作者觉得它超过了查理?詹克斯Charles Jencks)所指陈的后现代建筑的形式意义,7建筑师与评论家,别有意图地利用象征公共论坛发言姿态,将其公共性的幽灵性格,用来撩拨公共空间与公共领域间的互动。(图7-9)
八、公共空间与公共艺术的美学特殊性:
若考量"艺术"或是"建筑"的特殊性,当前的公共空间与公共艺术并不能仅止于追求作品对象客体本身的风格或品质而已。若真是这样简单的话,在全球化年代,付费找外国艺术家来执行公共艺术的创作不就是现成答案了吗?问题的关键在于:前述部分的争论,或者说,公共性认同,公共经验,公共精神,城市性,其实关乎当前国家与社会的关系。
因此,公共空间中的公共艺术最有挑战性的部分莫过于意义的竞争,这是公共空间中的公共艺术的符码沟通、传播的议题。
本文的性质无法详述理论论证的来龙去脉,这不是本文写作的目的,相反地,作者举几个实例说明公共空间与公共艺术的象征力量:这也就是做为异质地方(heterotopias)的公共空间,也是社会的反省之镜,反身性(reflexivity)的建构。8注意,这里是深刻的自省而非自恋的镜象关系。
譬如说,1985年加州柏克莱市临水岸的"监护者"(Guardian),弗德雷?费尔斯坦(Fredric Fierstein)的"捍卫生命精神":公共"艺术"之争,这是意义竞争的空间。费尔斯坦受到东南亚马来西亚华人屋顶上的镇煞制邪的瓦将军所启发,创作了"监护者",成为有争议性的公共艺术。
在1980年代的湾区柏克莱市的进步政治氛围中,对比当时隔邻的城市艾茉维尔(Emerville)临水岸的商业开发导向,成功地去除了恶灵,挫折了市府与土地开发者的欲望。公共艺术成为临水岸的绿地与开放空间的市民公共空间品质的守护神,争夺中心化、再度领域化、再度地方化,以保卫临水岸的真实公共空间。(图10-15)
至于空间本身特殊性的课题,"公共艺术"颠覆了"艺术","公共建筑"反而在新的社会条件下有可能迫使"建筑"本身去神圣化,建筑解秘,而不只是被动地接受有权力者单向给予象征的秩序。
譬如说,旧金山美国银行前广场的"黑色" "银行家之心"的幽默感与现代抽象艺术"同形异质体"的反身之镜效果(黑心),高明的玩弄与撩拨美学语言与社会的关系,既隐诲地嘲弄了业主,又明白彰显了西岸旧金山城市的公共精神,市民的主体性。城市,因市民的浮现而建构为城市。(图16-19)
譬如说,杭州市政府大厦可以结合市民响应的顺口溜:"削尖脑袋、挖空心思、邪门歪道、黑白不分",正是真实的建筑物,公共建筑的象征意义,以及,批判性清议(空间再现)之间生动地互动。公共空间,是灵活的杭州市民与不高明的建筑师、当时发展取向的市府间意义竞争的空间。(图20-21)
最后,要记得泰雷?伊格顿(Terry Eagleton)提醒过我们的话:"文学的死亡,可能有助于狮子的觉醒,这不是不可能的事。"9剩下来的"诗意"的公共空间效果,就只是营造措辞(building rhetoric)手法的问题了,其实,这也就是模式语言(pattern language)再三致意之所在,《模式语言》一书不是营造的食谱吗?10至少,我们需要的是师傅的好手艺,一如我们都珍惜好厨师。
公共空间莫过于使人舒服、支持活动、为使用者提供认同、以及,为空间增意义,为人间添胜景。建筑师就老老实实做个好工匠吧,我们都珍惜好建筑师,不要再胡扯呓语了,不要在瞎整我们已经吃不消的丑陋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