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所理解的技术:在每个眼里的血丝、每个演员脸上的雀斑之上
李安的电影证明了一部电影既可以作为娱乐也可以探讨人性。既是大胆表达,又是含蓄批评。在这一点上,很多电影导演对电影载体之下的人性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剧照
关于“理解”的博弈
李安的电影很难说风格。首先,他不是那种影像多彩的导演,包括新片号称“120帧4K”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竟然不是一个视觉大片,他用最新的技术找回了一张张脸上的戏。也就是说,李安理解的“技术”的作用不是立体效果、宏伟主题、惊心动魄的场面,而是用他自己的话说让戏回到“每个眼里的血丝、每个演员脸上的雀斑之上”。
提及李安导演,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外表收敛、内心激越的人。我特别喜欢他的“父亲三部曲”。李安把他的家事搬进电影,有些对白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喜宴》里包括评字、做菜,甚至婚礼前新郎新娘跪在父母前听训的情景、对白都是。据他所说:“以前,爸爸对我电影中的这些情景好像没什么反应,我本以为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抒发……”而这些抒发也促使大家开始思索父子关系。从1992年的《推手》到与《断背山》主题一致关注“同性之恋”的《喜宴》,不同背景,一个美国西部,一个台湾与美国交融之地。“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玉娇龙,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断背山》不仅讲数十年绵绵不绝的情,也讲世俗压力下、无力挣脱的男人。生活永远无法被驯服,就像电影里的艾尼斯对杰克所说:“如果不能改变它,就只能忍受它。”断背山,我感觉像是在世俗束缚下不断挣扎的象征。每个人可能都有这样的念想,心底秘密,世外净土,都是一种关于理解的博弈。
我认为新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主题不是反战,而是现实中的理解,从开始到结尾都在探讨彼此的理解。 首先是主人公林恩姐弟之间的理解,其次是“英雄”与身边经理人或者大众的理解,还有拉拉队女孩对林恩的理解,士兵对死去班长的理解……甚至包括李安对战争的态度。李安对电影怀有真心,或者可以理解成“电影”里蕴含着一个“自己”——他始终面对自己。
一辈子在拍同一部电影
2000年的《卧虎藏龙》让好多熟悉他的人都会惊讶他改变了伦理片风格,将中国传统文化融入一个曲折动人的悲情故事。李安不避讳自己的悲观。让真实的人面对电影里文化与国别的区别,无论讲什么故事都围绕东方哲学式的思索。我记得,电影主角俞秀莲说过一句话,大概是“无论你选择何种生活道路,都要对自己真心相待。”此话里提到的“道路”、“真心”道出了李安从未变更过的主题词。《断背山》讲的也是一种爱情道路的选择。再到新片里士兵比利·林恩最后也是对爱情的一个选择——返回战场继续打仗,还是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块生活?
其实,这次的李安和以往一样,同样站在东西方立场上寻找答案。涉及战争,却没有拍主流观众所期待的反战主题。所以,我说李安的导演风格较为特殊,谦卑地正视未知。
老话说:“好多作者一辈子写同一个小说。” 我想说的是李安导演也是一辈子在拍同一部电影。
《色·戒》女主人公扮演麦太是被迫的,扮演情妇是被迫的,扮演一个等待被爱的女人的时候,她选择了主动。我简单对比一下:比利·林恩入伍当兵是被动的,因为姐姐车祸后的医疗费;扮演英雄是被迫的,因为时局如此,跟自己关系好的班长生命受到威胁;扮演一个美国年轻人遇见自己心爱的女孩时,他选择主动。最后延续这种主动,选择和兄弟们回战场。这一点和《色·戒》主人公王佳芝一样。李安处理主人公面对这一境遇的态度,可以解释成东方思维,也可以理解成他自己也说不清:主人公该不该听从姐姐的话,因为自己的精神状态而退伍?该不该对自己心爱的女孩说:我不去打仗了,我们永远在一起?该不该收下拍电影的微薄酬劳?每一点都包括一种价值判断。电影主人公林恩做了选择,就像李安所说:“这个故事是关于军营里的兄弟情,关于他们深厚的感情和做出的牺牲。”
残酷的张力与善意的眼神
以上简单的对比,毫不影响他观察事物的那种温柔的眼神——包括面对死亡、面对悲伤、面对种种糟糕的境遇——这个人看着你的眼神,一直饱含善意。
李安有句话是“没有事物是不变的,这是我电影的重心。人们希望相信某件事物,希望抓住某件事物,以获得安全感,希望彼此信任。”同一个场合,他又说:“我想,寻求安全感与缺乏安全感,将成为我电影中另一个重要主题。”这才有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才有了这部新电影。电影一开始就面对班长的死亡。死亡不是感受,战场杀人不值得骄傲。记者会上的一幕,本能的回避是一种内心的煎熬。林恩的战争后遗症是另一个被遮蔽的事物。当他们回到自己的祖国,却没有获得理解。大家更喜欢英雄。由死亡造就的英雄,来到一场中场表演。庆祝死亡么?死亡就在这些年轻士兵的记忆里挥之不去,什么理由进入战场不再重要,当他们经历了死亡的洗礼,倒是和平世界让他们陷入迷失——可见里面有一种嘲讽。他们被称为英雄,但他们也是普通人。
这个电影的价值不在于歌颂或批判,而在于它让饱受杀人和死亡创伤的“英雄”回到“普通人”时,镜头保持着一个特别正常的视角。正常到你可以深刻感觉到他们为把自己的故事拍成电影每人拿10万美元时的“喜悦”,这只是一个例子。
电影的张力在于以林恩为代表的士兵们的战后焦灼,包括他“普通人”的一面被遮蔽。这点尤其明显的是:爱情来了,他本想留下来,女孩却说你是英雄。多么悲哀: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忽因英雄之名,而变成了类似幻想与现实的对立——女孩对林恩的认识一开始就是“这是一个英雄,他要回战场上去”,而林恩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女孩心中只是一个“英雄”。
我在我的电影中
“如果你想了解我,一切尽在我的电影中。”李安与他的电影像他说的一样,不仅是制造剧情,还有鲜明的人格。随着他的电影旅程,这种力量将不断在生活与电影风格中展现出他的视野,以及他与自己的关联。“电影与镜子”不是新提法,一些人照进了现实。但李安这面镜子却闪耀着本质之光,如信任、情感、关系、真诚、勇气、信仰、牺牲。这引导着他穿越人性的迷林。曾看到一个西方人的评论,说他“恒久而细致,关注着人类情感道路上,每一个动人的灵魂”。尼采有句话是:一切哲学都是自传。一位好作家应当将自己的灵魂倾洒在纸上,如果有人理解了他的作品,就会理解他的为人——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李安会是一位世界级导演。
(责编:宋心蕊、赵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