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吾金实践 俞吾金:论实践维度的优先性——马克思实践哲学新探
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智慧”(phronesis)到康德的“实践理性”(die praktische Vernunft)、从费希特的“行动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Handlung)到黑格尔的“合目的性的活动”(die zweckmaessige Tatigkeit)、从费尔巴哈的“感性”(Sensibilitaet)到契希考斯基关于“实践的哲学”(die praktische Philosophie)的设想①,构成了马克思实践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Praxis)的主要思想背景。
当然,马克思并没有停留在对前人和同时代人所提供的思想资源的简单的消化和综合上。
作为革命者,马克思亲自参加了当时的现实斗争,并在黑格尔、赫斯等人的影响下,对最富有实践意义的国民经济学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所有这一切思想酵素在马克思的大脑中蒸馏、融合、提升的结果,就是马克思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创立的实践哲学。
马克思的实践哲学构成西方实践概念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发展阶段。在我看来,马克思实践哲学的本质特征在于,在理解并阐释任何对象时,始终保持着实践维度的优先性,即把实践作为观察、思索一切自然现象、社会现象和思维现象的基础和出发点。下面,我们将从以下三个不同的方面考察马克思是如何坚定不移地贯彻实践维度优先性的原则的。
实践维度对感性直观的优先性
众所周知,青年马克思的思想一度受到其同时代人费尔巴哈的影响。如果说,费尔巴哈关于宗教异化的学说启发了马克思的思绪,那么,他所倡导的以感性直观为基本特征的、朴素的唯物主义却受到了马克思的尖锐批判,而马克思用以取代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的正是“实践”概念。
在《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1842)中,费尔巴哈指出:“这个美丽的、碧绿的牧场就是自然和人,因为这两种东西是属于一体的。观察自然,观察人吧!在这里你们可以看到哲学的秘密。”②费尔巴哈把“自然和人”作为自己倡导的新哲学的起点和秘密,但对他来说,无论是自然,还是人,都不过是感性直观的产物。
我们先来看看,费尔巴哈是如何观察自然的。在《黑格尔批判》(1835)中,他这样写道:“只有回到自然,才是幸福的源泉。……自然不仅建立了平凡的肠胃工场,也建立了头脑的庙堂;它不仅给予我们一条舌头,上面长着一些乳头,与小肠的绒毛相应,而且给予我们两只耳朵,专门欣赏声音的和谐,给予我们两只眼睛,专门欣赏那无私的、发光的天体。
”③有趣的是,费尔巴哈运用其美文学的语言号召人们回到作为幸福源泉的自然本身去。如果说,他在这里提到了人,也完全是以感性直观的方式提到的,因为他论及的只是自然对人的恩惠,他甚至认为,人所拥有的五官和相应的感觉能力也完全是自然赐予的,丝毫没有考虑到人的实践活动对自然以及人自身的五官感觉能力发展的根本性的影响。
我们再来看看,费尔巴哈又是如何观察人的。在《反对身体和灵魂、肉体和精神的二元论》(1843)中,费尔巴哈写道:“假如人的本质是感性,而不是虚幻的抽象、精神,那么和这个原理矛盾的一切哲学、一切宗教、一切制度不仅是完全错误的,而且是有害的。
假如你们想要改善人们,那么,就使他们幸福吧;假如你们若想使人们幸福,那么请到一切幸福、一切欢乐的源泉——感官那里去吧。否定感官是一切堕落、仇恨、人类生活中的一病态的源泉,肯定感官是生理上、道德上和理论上健康的源泉。
”④在当时的思想背景下,尽管费尔巴哈用“感性”对抗黑格尔的“思辨”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他把人的本质归结为“感性”,却从另一个角度上把人的本质抽象化了。此外,他关于感官上的“幸福”所说的一切,丝毫没有超出他的直观唯物主义的眼界。
尽管马克思并不笼统地反对感性这个用语,但他反对的是旁观者式的感性直观,主张把感性理解为人的实践活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指出:“只有当物按人的方式同人发生关系时,我才能在实践上按人的方式同物发生关系。
”⑤这句话以倒置的方式暗示我们,只有坚持实践维度的优先性,我们观察到的周围的物乃至整个自然界才不会成为与人的活动相分离的抽象的存在物。然而,只要人们撇开实践活动,以直观的方式去面对周围的物乃至整个自然界,那么,他们所面对的这一切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写道:“被抽象地孤立地理解的、被固定为与人分离的自然界,对人说来也是无。不言而喻,这位决心进入直观的抽象思维者是抽象地直观自然界的。
”⑥尽管这段重要的论述是指向黑格尔的,但也蕴含着对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态度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只要撇开引起自然界变化的人的实践活动的优先性而去直观自然界,这个自然界就是抽象的、孤立的,实际上是根本不存在的。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1845-1846)的“费尔巴哈”章中,马克思直截了当地把批判的矛头指向费尔巴哈:“这种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在其中生活的那个自然界,也不是那个除去澳洲新出现的一些珊瑚礁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再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说来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
”⑦显然,马克思这里所说的“这种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就是未经人的实践活动参与的自然界。毋庸置疑,从“时间在先”的角度看,这种自然界先于人类而存在。
众所周知,现代科学通过对同位素衰变的测定,早已得出如下的结论:在人类诞生之前,地球(自然界)已经存在了45亿年。然而,如果转换一下看问题的视角,即从逻辑在先的角度看,我们立即就会发现,人类的实践活动无疑地具有其优先性,因为即使是地球先于人类而存在的结论也是通过人类的实践活动,即作为科学实验的同位素衰变的测定而得出的,甚至连地球、自然界、人、时间、同位素等概念也都是人在其实践活动中进行命名的。
所以,不认可人类及其实践活动在逻辑上的优先性,根本就不可能有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而又受到他直观的那个自然界。
从马克思上面的论述中不难明白,只有用实践活动去取代费尔巴哈的感性直观,人们面对的才不会是一个抽象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自然界,而是一个真正现实的自然界。事实上,马克思在批评哲学家们对自然科学采取疏远态度时早已指出:“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方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
”⑧显然,在马克思看来,只有经过人的实践活动及其结晶——工业的媒介,才可能形成真正的现实的自然界。马克思把这种经过人的实践活动媒介的自然界称作“人类学的自然界”(die anthropologische Natur)或“人化的自然界”(die vermenschlichte Natur)⑨正如A.施密特所评论的:“在马克思看来,自然概念是人的实践的要素,又是存在着的万物的总体。”⑩
如前所述,由于费尔巴哈以感性直观的方式描述出来的自然界是虚假的,因而从这个虚假的自然界中诞生的人(包括人的五官感觉)也是虚假的。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1807)中就已达到了这样的识见,即“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
(11)由此可见,真正的现实的人并不像费尔巴哈所认为的,只是自然界的产物,而是人的实践活动,尤其是生产劳动的产物。同样地,人的五官感觉也不像费尔巴哈所认为的,只是出于自然界的恩赐,而是人的实践活动及其结晶——人化自然界的产物。
为此,马克思写道:“不仅五官感觉,而且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die praktischen Sinne,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2)
至于费尔巴哈在感性直观的基础上引申出来的“人的本质是感性”的观念更是遭到了马克思的严厉批评。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1845)中,马克思明确地指出:“费尔巴哈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喜欢直观;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实践的、人的感性活动。
”(13)又说:“直观的唯物主义,即不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至多也只能达到对单个人和市民社会的直观。”(14)按照马克思的看法,人不是以旁观者,而是以当事人的身份生活在世界上,为了生存下去,人不得不以实践的方式与周围环境打交道。
因此,即使人对外部事物、他人,甚至整个人类进行观察,这种观察也始终是奠基于实践活动之上的。换言之,在马克思那里,实践维度始终保持着其优先性。
不仅是在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中,而且在对一切旧唯物主义的批判中,马克思自始至终加以强调的正是实践维度的优先性。人所共知,《提纲》开宗明义地写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der Anschauung)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Praxis)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
”(15)如果说,“从主体方面去理解”体现出康德发动的“哥白尼革命”对马克思的影响,那么,“当作实践去理解”则体现出马克思对康德的超越,因为在康德哲学,尤其是其认识论中,感性直观的态度始终保持着其优先性。(16)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马克思进一步概括、批判了费尔巴哈的直观态度:“这种直观介于仅仅看到‘眼前’的东西的普通直观和看出事物的‘真正本质’的高级的哲学直观之间。”(17)它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人们世世代代的实践活动的产物。
这种实践活动是整个现存感性世界的非常深刻的基础,“只要它哪怕只停顿一年,费尔巴哈就会看到,不仅在自然界将发生巨大的变化,而且整个人类世界以及他(费尔巴哈)的直观能力,甚至他本身的存在也就没有了”。(18)
由上可知,实践维度对感性直观的优先性乃是马克思实践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也充分体现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对一切旧唯物主义理论的超越。
实践维度对理论态度的优先性
如果说,感性直观关系到人的感官和感觉,那么,理论态度则关系到人的理性和思维。毋庸置疑,在实践维度与理论态度的关系中,马克思自始至终坚持的是实践维度优先性的原则。
在《手稿》中,马克思尖锐地批判了传统哲学家们完全无视实践维度的单纯理论的态度。他写道:“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决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一个现实生活的任务,而哲学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因为哲学仅仅把这看作理论的任务。
”(19)也就是说,哲学家们试图在单纯理论,尤其是认识论的范围内去解决理论上的争论问题。在他们那里,理论态度不仅具有优先性,而且也具有唯一性,仿佛理论完全无需外求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现实性和自洽性。
在马克思看来,正是这种单纯的理论态度和学究气,使哲学家们完全看不到实践维度的地位、作用和意义。比如,假定人们停留在单纯理论的层面上去解读异化和自我异化的现象,就根本不可能看到,“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同其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
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20)事实上,如果异化和自我异化只是发生在单纯理论的层面上,那么它们造成的危害或许是非常有限的,然而,事实表明,它们首先发生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
比如,在异化劳动中,不但劳动的过程和劳动的产品与劳动者发生异化,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的族类本性也与劳动者发生异化。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马克思把无神论称作“理论的人道主义”(des theoretischen Humanismus),因为它仅仅满足于在理论上扬弃上帝的存在,而把共产主义称作“实践的人道主义”(des praktischen Humanismus)(21),因为共产主义必须诉诸实践的方式来扬弃私有制和私有财产。
在《提纲》中,马克思以无可争辩的口吻表达了实践维度相对于理论态度的优先性:“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