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岗与束星北 束星北与山东大学的辛酸龌龊史
束星北(1905.10.1-1983.10.30),江苏邗江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他是李政道的物理启蒙老师,王淦昌的好友。1925年转学到山东齐鲁大学物理系;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束星北前往青岛国立山东大学物理系
2005年在书店里看到过《束星北档案》(刘海军,作家出版社2005年1月),当时只记住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并没有翻看;后来得知束星北与山大还有不浅的关系,便搜书来读,一口气下来不禁唏嘘感叹;前几天11级开学典礼徐显明致辞竟然提到了这个奇怪的名字,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还是让我惊讶:这个一直处于山大辉煌历史的背面的人物竟然还能被记起!
山大110年校庆马上到来,关于山大的线性的、抽象的、宏大的、大而化之的正史在不同场合被反复陈述,为之自豪之际也略感遗憾:这不是山大的全部!直面历史还意味着直面被正史遗弃的边角料、直面正史背面的反史、野史、直面宏大叙事之外的细碎龌蹉!
可以想象,徐显明校长在说到束星北三个字时,腰杆肯定不会挺直、内心肯定有点发虚,因为束星北与山大互相之间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对于煌煌百年的山大的来说束星北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角色,对于才智出众的束星北来说山大也不过是个不甚光彩的配角;当年的束星北既无以为山大而荣、今天的山大也难以为束星北而荣。其中的辛酸、龌龊、无奈值得我们后学者细细体味,从中也可了解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山大。
束星北(1905.10.1-1983.10.30),江苏邗江人,著名理论物理学家。他是李政道的物理启蒙老师,王淦昌的好友。
1924年中学毕业后,束星北考入杭州之江大学,1925年转学到山东齐鲁大学物理系;1926年经同学引荐,考入美国堪萨斯州拜克大学(Baker University)物理系,后前往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学习;1927年7月,离开美国,辗转至英国,1928年10月,经同学介绍进入英国爱丁堡大学,一年后获硕士学位;1930年2月至剑桥大学,同年8月,被推荐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做研究生和数学系助教, 1931年8月获科学硕士学位。
1931年9月,束星北回国完婚,后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任物理教官;1932年9月,至浙江大学担任物理系副教授;1935年8月,至上海暨南大学任数学系主任;1936年4月,竺可桢出任浙江大学校长,同年8月,束星北被请回到浙江大学任物理系副教授,1937年,晋升为教授。
1952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束星北前往青岛国立山东大学物理系;1954年,束星北转入海洋学系气象组从事海洋气象研究;1956年,在肃反运动中,束星北被打为束星北反革命集团的头目;1957年5月,在山东省委宣传工作会议上,束星北作为山东大学的代表做了《用生命维护宪法的尊严》的发言,在随后的反右运动中,束星北被划为极右派分子;1958年6月,束星北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同年10月,束星北被编入劳改队到青岛月子口水库水利工地强行劳改;1960年,束星北被安排到青岛医学院任教员,管制劳动;1965年,他完成了《狭义相对论》手稿,该专著最终在1995年付梓。
***开始后,被安排打扫卫生等体力劳动。
1974年9月11日,束星北被摘掉极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帽子;1978年,束星北被调到国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任教授,从事海洋动力学的研究,开办海洋动力学进修班、领导海洋内波研究组的组建;1979年12月,束星北得到彻底平反,恢复名誉;1981年8月,束星北当选山东物理学会荣誉理事长;1981年起,束星北还当选为青岛市物理学会名誉理事长,国家海洋局学术委员会委员;1983年1月,任山东省***第五届委员会委员;1983年10月30日凌晨3时,束星北因病去世,终年77岁。
从束星北的简历可以看出,束星北与山大发生交集的只有两段。一段是1925-1926,束星北作为学生就读于齐鲁大学(山东大学前身,济南)物理系;一段是1952-1958,束星北作为老师任教于国立山东大学(青岛)物理系。
第一段最多不过一年的时间,50万字的《束星北档案》对此只一句话便带过了,实在乏善可陈。1926年赴美求学时,估计束星北还未与山大为建立感情,甚至还没适应济南的北方气候。如此,此时的山东大学不过是束星北出国求学的一块垫脚石、一个中转站。
想象束星北离开山大、离开济南时肯定长舒一口气、满心欢喜,断不会想到26年后还会与山大发生关系。形容束星北与山大的这一段关系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平淡!太平淡!让人失望的平淡!
第二段时间稍长,有5年的时间(1958年9-10月山大西迁济南,束星北于1958年10月下旬开始管制劳动),但是悲催的是这5年时间被无情的政治运动搞的鸡零狗碎了,这5年时间也是束星北人生悲剧的开始。束星北与山大的这一段关系充满了辛酸与龌龊,当然比起束星北1958年之后的历史,这一段还不算最悲催的。
历史就是爱捉弄人,时不时地制造点催泪的小悲剧。1952年院系调整几乎将浙江大学拆垮,束星北得自谋出路。当时已为中国科学院物理所副所长的王淦昌(曾于1934-1936在山大执教两年,后至浙江大学与束星北成为同事,志同道合、关系甚笃)力邀束星北加盟,束星北以中国科学院人才济济无须他去添赘为由拒绝,其实是嫌天子脚下政治气氛太过浓厚、又有不少不学无术的政治科学家碍眼。
与之同时复旦大学、厦门大学、山东大学等也向束星北发出邀请,束星北当然地选择了山东大学。
为什么说是当然地呢?虽然今天的山大已难以与复旦大学比肩、与厦门大学比优势也不突出,但是当时山大之牛掰是复旦、厦大之流所断不能比的。山大之牛掰主要得益于建国前的积累,30年代的山大在师资、建制、设备、管理上已经成熟完善;拥有杨振声、赵太侔等颇具浪漫色彩的校长;文理工三科七系,文有老舍、洪琛、沈从文、游国恩、潇涤非等天王级人物、理有任之恭、何增禄、王普、汤腾汉、傅鹰、童第周等偶像级选手,工学虽为后建但所聘唐风图、周承右、张闻骏等在各自领域也属第一军团;坐拥青岛之地理优势,既有民主自由之传统、又有严谨笃实之学风如此之山大怎能让束星北不心向往之!
但是1952年的山大已经面目全非,以上所述只能存在于束星北的想象之中了。当然,经受新中国的政治改造是全中国所有大学都不可避免的,其中暴土扬长、伤筋动骨在所难免,只是山大的改造更为彻底而已。
改造的关键点之一是1949年6月军管小组接管山大,并截下华岗主持山大工作,华岗是我党老革命中最富才华的人之一,是政工干部中学者才子,学者才子中的政工干部,华岗老道的政治经验与杰出的学术才华迅速征服了山大,使山大得以迅速回复秩序,后来华校长亲自主持的岗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大课更是震动全国,一直为山东大学引为骄傲。
关键点之二是1950-1951年山大与华东大学(组建于1948年,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干部学校,以速成与短训为最大特色。前身为1945年建立的临沂山东大学和1944年建立的华中建设大学,临沂山东大学只是中共领导下的战时政治培训速成班,华中建设大学前身为华中党校、实质上也是个干部培训班)的合并。
合校后的山大分为两股力量:红火的革命先锋与优雅的老山大人。优雅的老山大人在还没搞清楚担忧的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已经被裹挟进滚滚的政治洪流之中了。此时的山大已经被沸沸扬扬的政治热浪和与学术无关的嘈杂喧嚣所笼罩。
束星北来到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新山大,虽然有点抑郁不振、不知所措,但是却得到了山大极大的礼遇。华岗虽与束星北不相识,但对他的名气和在中国物理界的地位还是清楚的。因而,束星北一来就被安排到鱼山路36号教授别墅大院只有学界一流水平的教授才有资格入住的高级住宅。
束星北的基本工资为6百多元,再加上兼职薪水,他一度拿到840元,已为山大之最。如此高薪竟然惊动了高教部,高教部认为过高,下文要山东大学削减,束星北却据理力争,最后折衷了一下,减到720元,720元仍然处在全国教授薪水排行的前列。
束星北初次拜访华岗便产生了激烈的学术争论,华岗是我党的老牌哲学家、言必称马列,而束星北则是西方资本主义培养的精英科学家、对虚空的哲学颇为不屑。后来,二者就哲学问题打了不少的嘴仗、笔仗,甚至到了针锋相对、刺刀见红的地步。
但这些都在学术范围之内,华岗毕竟是老革命家,其人品无可挑剔,对待老知识分子相当的宽厚仁爱。虽然在哲学上有极大分歧,但华岗对于老知识分子还是相当理解与爱护的,而老知识分子们对华岗也相当敬重。
束星北是那种比较纯粹的科学家,政治头脑极度萎缩、心直口快且狠,早在浙大便有束大炮之誉。1952年下半年初至山大,束大炮便不合时宜的发威了。52年底,中国最著名的热力学家王竹溪(此人巨牛无比,30年代初就在清华研究院跟周培源研究湍流理论,以后留学英国,就读于剑桥大学;27岁获得博士学位归国便被西南联大聘为教授;院系调整后成为北京大学物理系教授、理论物理教研室主任,1955年中国科学院设立学部后当选为数理化学部学部委员)被华岗请来做重要学术报告,物理系、数学系的教师、教授们大都到场了,华岗校长和一些校领导也来了。
学术报告大约进行了将近50分钟时,坐在前排的会议主持问用不用休息一会儿,兴意盎然的王先生说不用。
当他正准备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身穿蓝色长袍高大魁梧的束星北走向讲台,不做任何解释或开场白,在人们疑惑的目光里,他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说:我有必要打断一下,因为我认为王先生的报告错误百出,他没有搞懂热力学的本质。
束星北捏起粉笔一边在王先生几乎写满黑板的公式和概念上打着叉,一边解释错在哪里。没人说得清这是怎么回事,大厅上空沉寂了好一阵子后,我听有人小声嘀咕说:束星北、束星北。已无限接近石化的王竹溪呆呆地干在一旁,看看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又求援似地看看台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主持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拿眼使劲地瞅华岗和其他领导。
会场发出了一阵骚动。束先生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别人的情绪和反应,也不在乎别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一味在那里正本清源。
大概是见华岗没有反应,会场渐渐平静下来,束星北一口气讲了大约有40分钟,也可以说是对王竹溪清算了近40分钟。这期间,王竹溪一直尴尬地站在一边,主持人几次让他坐下来,他都未从。
王竹溪是周培源的大弟子,据说他回到北京后,曾到周培源先生面前哭诉。大学的有关领导也认为此事有损王先生的面子也有损于山东大学的名声,专门找束先生谈话,束先生却说:有些东西他没从根本上讲通,我自然看不下去,过去大学都是这么做的。堵得领导没脾气。
束星北与华岗的科学哲学之争从一开始便没有停止过。华岗的革命信念与哲学信仰固然坚不可摧,而束星北的科学追求和文人作风也是铁骨铮铮。但是华岗毕竟代表了当时的主流方向,在出来山大的几年里,束星北从来不放弃任何可能的机会来表达他对当时哲学主流、学术态度和政治氛围的不满、大肆公开的兜售其科学信念。
终于,束星北逐渐从华岗的论战对手转为了全校的公敌,学术讨论已经转变为政治分歧,束星北对当时流行的一切几乎都持反对和怀疑态度,公开反对大学的政治化倾向、专科化倾向,公开质疑院系调整和全面学苏,束星北已经成为社会主义山大的异端。如此形式已经逐渐超出华岗个人所能控制的范围了,一场批判已经不可避免。
1954年初,华岗校长在青岛饭店举行新春酒宴,宴请山大所有教授,束星北酒过三巡便去找华岗碰杯,碰着碰着华岗觉得束星北已醉便不再喝,束星北于是指着华岗的头责问:为什么排打手来压迫他?华岗说你已经醉了,但束星北仍不依不饶、大声责骂,众人将束星北拉开,扶回了家。此处所指打手便是半年后对束星北展开公开批判的物理系党支部***李明哲等人。
1954年下半年,山东大学决定对束星北展开公开批判,罪名是公开地反对辨证唯物论,公开叫嚷:自然科学第一,马列主义哲学第二;公开的反对并抵制全面学苏。讽刺的是,真正主张批判束星北的正是束星北的学生当时物理系党支部***李哲明(1946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20岁的李哲明被山大聘为助教,之后积极参与各种反对国民政府的政治运动。
建国后为补充教师队伍匆匆提拔了一批政治可靠的年轻学生、教师,但是多不能胜任教学任务,因此需要回炉,李哲明也在此列。
初来山大的束星北成了回炉班的第一任老师。束星北在学术上要求极为严格,对于这群政治可靠、但学术基础甚差的青年苗子很是不屑,甚至笨蛋、草包、狗屁不通也骂了出来,冲突不断酝酿,青年苗子对束星北也甚是反感、恼恨。
回炉班结束,但束星北仍然对这群苗子追着不放,有一次束星北闯进了李明哲的课堂,照例先在李明哲的板书上打上大大小小的,接着自顾自的开讲直至下课,李明哲受伤极大甚至跑到华岗处放声大哭、要华岗主持公道。
华岗认为束星北处事方法有问题但无本质错误,因此未作处理。如此,李明哲与束星北结下了怨恨。后来李明哲当上物理系党支部***,与束星北的矛盾也渐深)。在学校授意下,李明哲发动班级党团骨干作为密探和内应,收集束星北的反动言论,制成炮弹,利用校刊校报等平台向束星北展开进攻,进而召开各种斗争会,对束星北进行声讨和驱逐。炮制、罗列各种罪状以小报告的形式呈给学校党委。
束星北学识渊博、个人魅力极大,固然有一批追随者和拥护者,但是当斗争来临之时,大多数人还是识时务的,多选择了沉默或者倒戈。如此种种,山大物理系之于束星北俨然已经无立锥之地。
虽然有学校的授意,但是仅仅是李明哲等小苗子还是难以将束星北打死的,这次批判总的来说还是局限在物理系一个较小范围内,切持续时间并不长。将束星北驱逐出物理系的小田地之后,苗子们便偃旗息鼓了。
心灰意冷的束星北开始寻找新的出路,此时的他将目光转向了气象学,小试牛刀的气象学论文却引起了全国范围的强烈反响,当时的中央气象局局长涂长望(曾为浙大气象学教授)、叶笃正(曾是束星北的研究生,后为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等开始为束星北大造舆论,提请教育部在山东大学设立气象研究室,并请束星北主持。
在众人支持下,山大气象研究室一开始便是大型研究室规模,仅用一个月时间便建起,各项研究随之展开,人员增至20余人。山大气象研究室在行政上直属中科院、实际上已经脱离山大,级别之高令山大领导都颇为吃惊。
束星北雄心勃勃要在三五年内将山大气象研究所建成全国独一无二的动力气象研究所。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委托中国气象研究所所长赵九章请束星北去中科院讲学,束星北竟然回绝了。
好景不长,就在束星北要占领气象学高地的时候,新一轮政治运动开始了。1954年8月-1955年8月,山大气象研究所仅一年便夭折了。
1955年,随着公开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开始,政治气氛骤然变得阴森而恐怖,大规模的肃反运动开始。山大在青岛市八人肃反小组领导下开始对旧知识分子进行排查。束星北40年代为***研究军工武器的历史被翻出,青岛市公安局作出的《关于山东大学物理系教授束星北情况报告》对束星北的结论是:
可以肯定该系一较高级军统特务,历史上一贯反动,解放后又拒绝登记,到山大后拉拢落后,组织小集团,破坏教学计划,并公开发表反动谬论,对抗和污蔑领导,其翻动气焰已达极点,实应给以应得处分,但因其为大学教授,究竟如何处理,待上级指示。
肃反之初,束星北便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青岛市八人肃反小组与山大党委组成调查小组南下进行了为时数月的调查,所得情况与束星北自述无出入、并无问题,但是结论在调查之前已经做出,因此必须将束星北定性为反动,于是找到了束星北1953年在山大选区选举人大代表时的一件事:当时出现了一张中英文选票,上写英格丽褒曼(好莱坞一电影明星),后查证是束星北所写。据此认定束星北破坏人民代表选举。
1955年7月底,对于束星北的结论依然明确,于是开始派一个带枪便衣昼夜跟踪监视束星北。8月,气象研究室在遭受底朝天的搜查后被贴上了封条。疾风暴雨般的批斗会随之而来,束星北此时的身份已经成为高级特务、历史反革命分子、反革命集团头子,束星北据理力争但已经没人听他说话。
束星北的妻子葛楚华也受牵连遭到批斗体罚、在部队已经发展为预备党员的大儿子也遭到批斗。束星北四处申辩无果,又给毛***发电报期求人道救援这当然不会有结果。
再给青岛市委、山东省委写信,也无回音。批斗继续,束星北俨然成了道德很有问题、十恶不赦的大恶人。绝望之余想到自杀,此时王淦昌闻讯来信询问,束星北回信详述了自己被批斗的情形、虽然充满了辛酸、怨恨、愤懑,表示了赴死的悲哀,但最后一段仍然铿锵有力:
死虽死,真理仍旧要取胜的!我现在等,等法院来查,等上级来查清到底谁是反革命!人生最多不过死,是别人逼我的,不是我自愿的,我就抚心无愧了。淦昌,记得我最佩服的人是Galileo么?我想绝不会给朋友们丢脸,我也不会给中国人民丢脸,屈服于恶势力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