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这部香港低成本犯罪片,被严重低估 | 歪莱坞
英年早逝的香港名编剧司徒锦源(1964-2012)在21世纪的头十年,和导演郑保瑞合作了一系列低成本类型片,诸如《爱·作战》《狗咬狗》《车手》都曾以独特而极致的类型化特点受到不少关注。
相比起来,同样是他们的作品,由银河映像出品的犯罪片《意外》在普通观众中并不是那样引人注目,但却被选入了2009年第66届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成为郑保瑞职业生涯中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经验。
《意外》
为什么威尼斯电影节会青睐一部香港本土化色彩浓厚的低成本犯罪片?十年之后,当我们再次审视《意外》,当那些商业类型化元素的光芒逐渐褪去,我们隐约看到的是一个带着哲学思辨意味的内核文本表达。
《意外》讲述了一个特殊的犯罪团伙执行的一系列精心策划的谋杀:他们利用合理的道具、公共空间的复杂地形和建筑物附属部件之间的连带关系,制造看似是纯粹偶然的意外,将被害人置于死地。
《意外》
在开头部分,影片巧妙地将本该是紧张刺激险象环生的谋杀场面变成了一场智力游戏,如何以不让人察觉的方式制造致命的偶然性成为几位主角需要挑战的难题。而他们所着力达到的,是以「必然性无所不克」的态度去创造带着伪装欺骗性的一个个偶然意外,利用人们对偶然性无法把握的认知去达到必然性的隐藏目的。
「偶然」和「必然」是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的两个用来刻画事物发展趋势的词汇。在哲学范畴内,对它们在事物进程中作用的不同判断,实际上形成了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
「必然」指的是事物有无法避免必定唯一的发展趋向,它取决于某一个或几个本质因素,是事物内在矛盾的外在表现,同时也决定了事物本身的性质和演变过程。
对「必然」的相信表现为人们对规律和程式的确信不疑,对通过固定的手段达到预期目的的肯定态度。而「偶然」则揭示了事物演变过程中无法控制、不可预测,完全不能确定的因素,在通常的物质现实世界里,对「偶然」的崇信被认为会导致虚无的不可知论。
《意外》
辩证唯物主义提出了事物的进程有必然和偶然双重属性的观点。但它将必然性列为事物本质的决定因素,处于支配地位,而将偶然性作为事物发展的次要因素,处于从属地位。尽管它认为事物的必然性和偶然性会互相转换,但两者被定义的主次地位并没有改变,事物的发展是被必然性的本质内因所支配的。
然而在当代哲学中,偶然性会时不时以某种形式彰显它不可被改变无法被控制(无法转化为必然性)的存在,比如,罗兰·巴特在《明室》中分析一幅照片的构成时所提到的「刺点」,本质上就是在指出照片所呈现的无法被拍摄者和被拍摄者所控制的瞬间——它是偶然性的视觉体现。
以这样的观点回到《意外》,我们发现主角古天乐等人以制造「意外」杀人的计划,正是辩证唯物主义者所描绘的「转化」的一部分:偶然性被人为地转变为必然性。他们以人为的干预和设定将必然伪装成偶然,这其实也代表着剧中人物对于偶然性带着强烈主观意志的否认。
银河映像从九十年代末成立之初,就确立了它黑色荒诞的主线风格,而这其中对于充满着偶然性的不可知论的渲染成为其旗下影片的最主要特点。
从《一个字头的诞生》中人生命运被偶发选择所不断左右,到《非常突然》中所有必定发生的事件都一一落空,再到《暗花》中人物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恐惧,所有这些表现意图都可以追溯到对个体命运必然性的拆解和质疑。
当年作为银河印象主力创作人员的司徒锦源参与了上述所有作品的剧本撰写。可见他对于事物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的矛盾有着强烈的兴趣,而且尝试用各种方式将它「翻译」成类型片的剧情框架展现在银幕之上。
而《意外》的特殊之处在于,这是司徒锦源唯一一次在银河印象的影片中让必然和偶然以正面交锋的形式展现它们不可调和的对立冲突。
《意外》
在影片中,古天乐策划了一次精妙的杀人「意外」:用雨夜搭在高压电缆上的一条风筝线将一位轮椅老人电死。但在任务执行过程中,却发生了许多料想不到的「意外」,团伙成员「阿伯」突然失忆,「胖子」被一辆失去控制的巴士当场撞死,而古天乐的家被盗贼洗劫一空。
习惯于策划「意外」的古天乐完全不相信世间会有真的意外存在,他迅速陷入了阴谋论式的揣测怀疑中,认定他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被一连串看似偶然但实则必然的「意外」所威胁。
《意外》
《意外》塑造了这样一个沉迷于个人主观能动性所主导的绝对必然,并意图以此来解释世界运行规律的极端唯物主义者。因为对偶然性的否认,他强烈地认为所有细小的偶发事件都是另一个主观意志对他发动的攻击。他开始怀疑身边的人被买通而背叛了他,并制造「意外」干掉了嫌疑最大的女同伙;他开始跟踪买凶者,锁定了支付保险费的经纪代理人,监视他的行动,企图在一场他臆想的对决中反击对手而变被动为主动。而当买凶人自杀,「阿伯」坠楼后,古天乐认为大限已到,他精心设计了一场交通意外,意图致他想象中的敌人于死地。
我们在影片中的看到的是一个因为不理解世界的另一个哲学属性而陷入受迫害狂想的精神病患者。仅仅因为认知观念的局限,他开始以各种方式夺去无辜者的生命,直到他猛然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很可能都是不同命运交错的偶然巧合,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处心积虑地以制造意外以威胁他的生命。
《意外》
但这一切为时已晚,保险经纪的女友被他策划的意外所误杀,而他自己也死于愤怒的保险经纪刀下。一个执着于必然性的主观意志因为忽略了偶然性的存在而遭到了必然的灭亡命运。
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也是不可预测的「偶然」对执迷不悟的「必然」摧毁性的嘲笑。
曾经在1965年获得诺贝尔奖的法国分子生物学家雅克·莫诺出版过一本极具争议性的自然哲学论著《偶然性和必然性》。他在书中断言:客观世界是受到纯粹偶然性支配的世界,恰如生命起源于自然界偶发的变化组合,它不是一个目的性规律的结果;而生物在进化中所表现出来的目的性,是自然选择所做的一次次「抽签」而引发的现象。
莫诺对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提出了强烈的质疑,他认为将任何一个历史进程中的结果作为目的看待,本身就是一种笃信于必然性的主观意志表现,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赋予世间万物可以思考和行动的灵魂。
《意外》的编剧司徒锦源和导演郑保瑞的立场,显然是站在了雅克·莫诺一边。
《意外》
表面看上去是常规犯罪类型电影的《意外》,在精心设置下,顺延着银河印象一贯的总体风格思路,刻画的是一场必然性和偶然性激烈对撞冲突的现实微观图景:通过一个相信自己可以超越自然客观世界的掌控而操弄「偶然性」的「极端唯物主义者」的毁灭,挑战了个人主观意志操控下的「必然」之合理性,从而站在了多年以来占据主流的唯物主义意识形态观念的对立面上。
正是这样独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赋予了《意外》以超脱于剧情之外的丰富哲学思辨遐想空间。
在后97时代的香港电影中,以如此巧妙的方式通过微观剧情构筑形而上隐喻,又以明晰的态度表达自己的哲学化意识形态观点立场的电影人,并不算多见。正是拨云见日后在哲学层面上的引申涵义,让它具有了艺术电影的作者气质,而在当年获得了一张通往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门票。
而纵观司徒锦源十多年的编剧生涯,《意外》也堪称是他个人创作历程中一部完美的巅峰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