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张艺谋、陈凯歌的恩师,我和他共度了两天
文 | 赛人
第一次见到吴天明,是在一次酒宴上。大家频频举杯祝贺的是黄建新即将举办的一个电影回顾展。那一天,真是高朋满座,你能想到的当时电影界的名流来了一多半,包括田壮壮和姜文。
正当大家热情地叙旧联谊之时,黄建新把一个留着光头、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请上台。说这是他的恩师吴天明。我一愣,我看到的照片中他都是满头乌发,怎么烦恼丝全没了。吴天明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一众人等给予他的掌声最为热烈、最为持久。他宠辱不惊地挂着憨厚的笑容。
吴天明
黄建新与吴天明的渊源,我大抵知道一些。在吴天明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没有航标的河流》里,黄建新是场记。而让黄建新一鸣惊人的大作《黑炮事件》,也是在他的扶持下突破种种障碍完成的。
吴天明作为第四代导演中的宿将,被人谈论最多的是他对第五代导演的鼎力相助。再说张艺谋,当时张艺谋因担任《一个和八个》和《黄土地》的摄影而名噪一时。吴天明请他为自己的《老井》掌镜,张艺谋的条件只有一个,希望能完成自己当导演的夙愿,吴天明欣然同意,而他更大胆的举措是让从来没有表演经验的张艺谋担纲男一号。于是成就了东京国际电影节第一个华人影帝,同时,他也没有食言,圆了张艺谋的导演梦。
《老井》
当时张艺谋手头上连剧本都没有,只有莫言的那部小说。《红高粱》捧得金熊奖,当时就有人断言,第五代导演的漫漫征程要告一段落了。那一年是1988年,吴天明的《老井》和张艺谋的《红高粱》双双捧得金鸡奖的最佳影片奖。那是西安电影制片厂最令人心潮澎湃的一段时光,吴天明当时还是厂长,而他执导的《老井》也成为他艺术生涯最光辉的顶点。
《盗马贼》和《孩子王》也是吴天明在西影厂主事时摄制的。不止这些,和黄建新一样,杨凤良和周友朝也是从跟吴天明做场记开始,然后成为导演。2005年11月11日,我有幸和吴天明,以及他的女儿吴妍妍一道重回山西老井村,当时和我一道的女孩便央着吴天明,说也要给他做场记,吴天明没有吱声。
《孩子王》
我们从北京出发,车开出大概200多里地后,吴天明喊饿了,我们就在盘山公路随便找了家饭馆停了下来。就餐的时候,我说11月11日是「光棍节」,吴天明问这是何故,我说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才会有四个棍子能团聚。他笑了笑。
这次和吴天明回老井村,本来以为是中国电影博物馆要收藏拍摄时的那口老井,但后来应该没有实现,那口井要运回北京实在太麻烦了。这次「老井」之行,老实说,没有什么特别令人兴奋的事,农人那一张张淳朴而木讷的脸,也没有勾起我太多的联想。我大概天生就和农村很难产生联系,从纯理性的角度来讲,那些农人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但值得尊敬的人和事太多了,我不会逼着自己去尊敬这些事物,即使这是我必须尊敬的事物。
但看得出来,吴天明的《老井》给当地还是带来了变化,他自己就前后掏了几十万元给老井村,张艺谋也拿了一笔,并由于《老井》的巨大影响,不少海外资金也汇入这个偏远山村。
我是看不出变化的,吴天明说那是因为你十八年前没有来过这儿。吴天明也承认,老井村的面貌仍然没有得到质的改善,但想想总比从前强出许多,也是大大的好事一桩。
《老井》
一部电影能改变一个山村的命运,《老井》是我见到的最亲切、最切实的例子。看来,电影不但能反映现实,也能改变现实。可以说,电影也是有力量的。
在当地,吴天明受到上至领导、下至村民的热情接待。那种热情是没有风也能吹过来的,是天上没有云彩也会有甘霖落地的。那不仅仅是一种礼遇,也是一种更深厚、更朴素的感恩。他们都竭力留吴天明用饭,吴天明要走了,还要送很远很远的路。你随时回头看,随时就能看见几个乡民在向你招手。一个人能把电影拍到这个地步,应该是相当满足的。
那一年,吴天明66岁。他的身体看上去很好,不输于小伙子,除了路走得急了喘得有些厉害以外,没有别的。我最佩服他的饭量,一碗接一碗精美的山西面食,他都能打扫干净。
我没有问吴天明重回老井村的感受,他只是对当地老乡说过:「我一到这儿,就像到了家一样。」是的,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连老乡的名字都记得。我看着吴天明搂着一个老乡的肩膀边走边说,想着电影有时真的不仅仅属于电影。
真正有所收获的是我在去山西的第一个晚上,坐在吴天明的房间里和他聊他的电影。他很健谈,描人状物,神采飞扬。我想这既是他爽朗、豪放的性格使然,也与他学习表演的经历有关。
从左至右:张艺谋 吴天明 巩俐
他的电影乐于表现人与土地的关系。中国人要拍中国人的电影,而中国人的大多数是农民,也只有在乡村,我们才能感受到历史、传统以及最为深刻的变革。我说现在为什么没有像他当年那样,有那么多优秀的反映当下农村的电影,吴天明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现在农村的问题比当年更为尖锐,两极分化比城市更为严重,封建宗法制度在某些地方也有了抬头的趋势。
其实再去拍乡村,会在戏剧表达上有更开阔的空间,但中国电影太多年没有了「铁肩」,也承担不了时代「晴雨表」的重任。其实只要诚心去拍,并有能力,就能出精品。多年以后的《光荣的愤怒》应该验证了吴导的这番话。
我和吴天明说,他的电影跟其他第四代导演的电影一样,都很温情、宽厚。他说这样不好吗,他说好的电影就应当这样,并自谦做得还不够,又说现在的中国电影不太看得到温情,要么充满破坏欲,要么没心没肺、纸醉金迷,或为一点小事就呻吟起来。而真正的温情是对他人留有余地,对自己留有盼望,是更广泛、更健康的生存之道,这也符合中国人几千年的处世原则,仁义礼智信讲的其实就是温情。
吴天明又说,与其说我的电影是温情的,不如说我的电影是善良的。
《没有航标的河流》
我们又具体谈到了《没有航标的河流》里李纬那只停留数秒的裸身,实际上是穿了一条女用的连裤袜。李纬是我最喜欢的男演员,2005年8月,这位表演艺术家已离我们远去了。吴天明也很怀念他,他觉得李纬在《小城之春》里演得并不好,李纬最好的角色都是那些配角,演主角并不见太大光彩。我就恭维说李纬在《没有航标的河流》里还是极好的,吴天明特有的爽朗不见了,只是谦和地笑笑。
又提到《变脸》里那个演小女孩的演员周任莹是如何早熟,又或者葛优会取代朱旭的角色。这让我想到葛优背着一个猴子行走在四川小巷时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