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漫画 专访著名漫画家方成 冰兄是漫画“思想者”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跟廖冰兄交往甚好,还记得第一次和廖老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谈谈当年的情形?
方成(以下简称“方”):其实早在上世纪40年代,我远在川西已知道他了,冰兄的大名如雷贯耳。当时,他在重庆画漫画,很尖锐地讽刺国民党,比如非常有名的《猫国春秋》,对那些丑恶现象和人物进行猛烈攻击,一时观众踊跃,轰动全城。国民党恨死他了,但又因为是在国共合作抗日期间,画展深受进步人士的欢迎和拥护,当局对冰兄不敢加害。
1948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香港。那时候日本投降了,国民党政府也面临着统治危机。当时,国民党到处制造白色恐怖,到处抓人,画漫画的都只好逃到香港。我是从上海去,他从广东过去,同是天涯沦落人。
当时我还没结婚,是一个人去的,冰兄大我3岁,举家去香港。所以,冰兄的生活比我更艰苦。我们是靠画漫画为生,去了香港就必要找个“饭碗”,要养家糊口。我就去了《大公报》,而冰兄在《华侨日报》。香港本来没有政治漫画,我们这些人过去以后,政治漫画就起来了。
记:印象里,廖老的脾气性格是怎样的?
方:我觉得,冰兄好像有两颗心。一颗“硬”,硬得刀枪不入,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或讽刺,或攻击,或诤谏,即使是朋友也不放过;另一颗心“软”,软得像婆娘,重感情,对后生,需要帮助的人总是无微不至、倾力而为。
不过,别人对他也可以嘴巴利害、嗓门高,只要非出恶意,他乐此不疲。但是,冰兄主张吵架也别吵“翻脸”,吵完杯酒言和,颇有些“费厄泼赖”之风。他的性格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是非分明,嫉恶如仇。我给他的评价是,“谁见了他都不敢干坏事”。
冰兄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是我最佩服的人,我敬佩他高尚的人格,他帮助过的人不计其数。冰兄从来没有架子,是个很本色的人,无论是为人,还是艺术,他都堪称漫画界的第一把手。
冰兄如“鸣鸟”:
“岂止出头必中弹,偶尔翘尾也挨枪。”
记:是不是廖老的性格也会折射在他的漫画创作里?您觉得廖老的漫画有怎样的特色?
方:冰兄出身贫苦,对社会的种种不平,他见得多,有亲身感受。他高中毕业,没有进过美术学校。他幼年时喜欢临摹旧历书和月份牌之类的民间印刷品上的画,由此形成富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漫画艺术风格。恐怕这点他和我一样,都没有正规学过漫画。
但正因为没有刻意去模仿过别人,他的漫画反而具有了非常鲜明的民间风格。可以看到,冰兄画上人物艺术造型,以及勾线、色彩都显得粗犷浓重,力感突出,这和他的性格正相对应。他讽刺国民党的漫画都画得很大幅,像大油画一样,国民党看了都很害怕。
记:您觉得廖老创作的“悲愤漫画”妙在何处?
方:冰兄看人看事都很准,对社会问题的症结看得很准,并且能够用幽默、辛辣的方式集中表现。他的漫画非常有看头,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孙中山先生120诞辰时所作的漫画,他在画面正中画了一条粗大的辫子,旁边画了一把大剪刀,还有孙中山先生的两行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反封建的意思,含义深远而又一目了然。他的作品令人难忘,不仅在于艺术表现技法,主要还在于思想内容。
冰兄“悲愤漫画”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许多作品常题上幽默有趣的打油诗,和他的画配起来尤为生动感人。冰兄创作打油诗的才情非常罕见,因为就算是文学家或者诗人也不一定能够写得好打油诗。仅仅在这一点上,他一走,就会使漫画界深感后继乏人啊。
在艺术上,冰兄的还有一点比较特别,他不仅以粗犷浓重为特点,有些漫画依据创作需要,也会用非常精湛的工笔画法,比如画的《教授之餐》,画得很精细感人。有的还颇有油画特色,如《禁鸣》。还有《自嘲》像是中国的写意画,《擦呀、洗呀》好像是立体派的版画。整体来看,他的这些风格共同聚合成了一种具有民间色彩的大众艺术特色。
记:廖老被誉为政治漫画家。好像廖老曾经回忆说,自己在反右斗争中,画了一些违心的画,比如画胡风是两面派。
方:抗美援朝时期大家都是在画政治漫画,范长江经常当面给我们讲形式,如何表现,旁边还有朝鲜大使出主意。可以说,我画得比较多,因为那时我在《人民日报》工作。但是,冰兄不在报社,所以画得少一些。虽然没画多少,但是他的反思力度却很强,他后来回忆这段历史时经常说,“我也要批判自己,我也做过很多坏事。”
然而,1957年,冰兄因为一组《打油词画——赠教条主义诸公》,而被打成右派。后来听说,他在文革中也遭受了很多迫害,还经常被别人借来借去,画反右漫画。他也自嘲过,“右派反右派,真是以毒攻毒”。
记:廖老喜欢自嘲,也喜欢给朋友画漫画形象,有没有画过您?与您交换过作品?
方:冰兄没有给我画过我的画像,因为后来我们也不太容易见面,不过我倒给他画了一幅,在1992年给他画了一幅《冰兄漫画像》。因为冰兄性格很直,说话经常会伤人,所以在政治运动中从来都是“出头鸟”。他曾经在《咏鸟》中说,“岂止出头必中弹,偶尔翘尾也挨枪。”我就用这个形象画了冰兄。
我很喜欢冰兄的漫画,所以以前有向他要,他送给我很多,因为冰兄与别人不同,他从来不卖画,也从不把画当成自己的财产,经常送人。他总认为这是他的艺术,谁喜欢就可以拿走。但如今,我手头上也没有冰兄的画,连同我自己的画一共三百多幅,都送给中山市了。
漫画“思想者”
“讽刺性”漫画渐行渐远
记: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廖老时的情形吗?
方:2004年7月份,我回中山时,专门开车到广州去看他。他那时候健康状况已经很差了,一看字就头晕,也已经不认得我了。人家告诉他,方成来看您了,他就用北京话说了句很熟的老朋友见面才会说的粗口,“他妈的是你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心头一酸。
记:您觉得,廖老留给大家最大的精神财富是什么?
方:可以说,冰兄在人格方面给了我比较深刻的影响。
我现在手里还拿着冰兄的遗嘱呢,感人至深。他真的是一个很爱国的人,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全部给了国家和社会。他交代,他去世以后,房子,物品等所有的东西都留给社会,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国家的,社会的,自己一点不留。这样的精神境界,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记:有人说,廖老的离世,也是一个漫画时代开始走向终结。漫画的思想者、勇士身影似乎如今已经渐行渐远?
方:在中国,漫画依附于纸质媒体生存,一直有着报纸或者杂志“评论”的功能。要有这个本事不容易,漫画是以文画合一表现的艺术,用画还易入手,用文则需要一定的文学修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就的。能像冰兄这样,对社会有深刻洞察,并且配上绝妙的打油诗,更是难上加难了。
记:廖老自评漫画生涯时曾说,自己的“悲愤漫画”也该是“绝后”了,忧国忧民的中国漫画,无意中由他来画了个句号。廖老说:“中国如再经历我那‘悲愤漫画’的时代,如再需要廖冰兄和廖冰兄的漫画,中国就太悲哀了。”
方:是的,时代造就了廖冰兄。冰兄也说过,成就他此生的有四个人,日本天皇、蒋介石、毛泽东和邓小平。
其实整个中国近代史上,讽刺性漫画的兴起与动荡起伏的社会历史变革分不开。国民党统治时期,也不是谁都可以画讽刺漫画,也只有上海的那几个杂志开漫画版,可以登载讽刺性很强的漫画,并且只有短暂的一个间隙,就是1946-1947年底,那一小段时间,语言可以很随便,讽刺性漫画相应地很出彩,影响力也是前所未有。
解放后,特别是文革后、改革开放之初,讽刺性漫画经历了又一个比较“兴盛”的阶段。基于对于文革十年的反思,讽刺性漫画家有了相当大的施展空间。可是,随着时代发展,社会进入平稳时期,讽刺性漫画可以讽刺的“兴奋点”不多了,报纸的需求大幅萎缩,讽刺性漫画的发展也就逐渐式微了。
如今,整个时代对于讽刺性漫画的需求已经减弱了。更多人已经很难靠画讽刺性漫画为生,不少年轻一辈都去国际上参奖。比如,日本《读卖新闻》漫画奖10年前的奖金就高达一万美金,相比之下,国内一幅漫画只能卖几十元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