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祥论文选 “社会层级结构理论”与“中国问题”——访中央党校韩庆祥教授
最新一期出版的《学习时报》登载了记者对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韩庆祥的专访,就其从政治哲学角度研究中国社会结构的成果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解释,全文如下:
记者:韩教授,您的新书《面向"中国问题"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介绍了您学术研究的四个阶段,其中"社会层级结构理论"是继"能力本位论"提出的又一个理论,有些学者认为这一理论对中国问题具有解释力,为解释和解决中国问题提供了一种框架性思路。您是如何转向社会层级结构问题研究的?
韩庆祥:我转向从政治哲学角度研究中国社会结构或从中国社会结构角度研究中国政治哲学,是基于现实与学术的双重逻辑:其现实逻辑在于对中国问题与中国改革的思考。思考"中国问题"必须有一个分析框架,这就是"文化——体制——结构",思想文化的背后往往是体制,有什么样的体制,就往往会有什么样的思想文化,而体制的深层背后是社会结构,有什么样的社会结构,就往往会有什么样的体制。
改革开放初期,我国首先是从思想文化领域入手强调解放思想的,主要解决的是思想文化领域的障碍问题。虽取得了成效,但也认识到思想文化的背后有一种因素更根本——体制,体制问题不解决,思想文化问题往往也解决不了。
由是,我们后来进一步深入到体制层面,强调并推进体制性改革。体制性改革成就巨大,但近几年我们似乎遇到了"难啃的硬骨头",改革的动力明显不足。问题出在哪里?经过分析研究,我认为主要是体制背后有一个更为根本性的因素,这一因素决定着体制,它就是社会结构,结构问题不解决,体制问题往往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因而中国的总问题是结构性问题,中国的改革应当进一步由体制性改革深入到结构性改革上来。
其学术研究的逻辑在于对人学和能力问题研究的深化。我在研究人学过程中发现,使人不成其为人的深层原因是传统的中国社会结构,在研究能力问题过程中又发现,使人的能力得不到充分发挥的根本障碍也是传统的中国社会结构。当发现了学术上的这一所谓"新大陆"之后,我便集中精力去研究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提出了"社会层级结构理论"。
记者:"社会层级结构理论"包含哪些基本观点?
韩庆祥:包含以下基本观点:一是社会层级结构含义。它指在传统政治国家领域,依据权力至上和权力大小形成的权力级别阶梯,后延伸为在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根据人和人之间之权力大小而形成的地位层级、身份层级和关系层级。
地位层级、身份层级和关系层级本质上是权力层级,权力层级造成了社会层级的普遍存在,由此衍生出层级文化。社会层级结构不同于社会阶层结构。后者是在社会学意义上使用的,划分的依据是结果而不是群体的结构性位置,是对结构主体与生产资料占用关系的性质与区别的一种表达;前者则是对权力大小、地位高低和身份有别及由此形成的层级社会关系网络的概括,强调的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政治权力的主导性、层级性。
二是社会层级结构的形成。在中国农业社会,个体的力量是有限的,他要生存,就必须依附于共同体,把自己一部分权利让渡给共同体。共同体需要通过运用公共权力并集中各种资源进行管制。由此,集权、集中、统一、服从进而权力至上是历史的必然逻辑。
由于强调集中、集权与统一、服从,所以,权力的运作方式必然自上而下,按权力的等级控制来进行。这种强调集权、集中与统一、服从及权力管制必须通过一种社会结构及其权力运作机制来体现,这就逐渐形成了权力至上的、自上而下的、逐级管制的金字塔式的社会层级结构。
封建专制统治需要运用国家政治权力,形成一种服从于权力统治的社会组织的层级体系和关系层级网络,封建社会的专制统治和等级文化又进一步固化了这种社会层级结构。
三是传统社会层级结构的本质特征。第一,在传统权力结构上,以权力为本的政治力量过大且挤压经济力量、社会力量,从而使经济力量、社会力量微弱。在传统中国的"金字塔"的三角形社会层级结构中,处于"金字塔"顶层的政治权力是唯一的至大施力源;三角形的基本边线代表经济、社会、文化等力量,处于三角形底端的社会底层,是受力物体和作用点;政治权力无法完全直接地作用于庞大的社会肌体,最高统治者需要通过各种层级自上而下逐级控制、逐级作用并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直至三角形底边;在这样的层级结构里,政治权力决定经济、社会、文化等力量,这些力量按政治权力规则运作,支撑和服务于政治权力,最终形成经济、社会、文化等领域的层级化结构。
第二,在传统的权力运作方式上,体现为权力至上、自上而下、逐级管制而对其缺乏有效制约。"权力至上"属于权力运作的动力源,"自上而下"是权力运行的轨迹。一切资源相对容易向上聚集,一切指令相对容易向下贯彻,自上而下传达上层指令相对通畅,自下而上反映基层意见一定程度上会遇到某种阻力;"逐级管制"属于权力运行的方式,统治者因位居统治地位而享有他人必须服从的权威,统治的合法性来源于历代相传的权力和神圣规则,被统治者一方面受上一等级控制,一方面又控制下一等级;"缺乏有效制约",属于权力运行的反馈方面,表现为缺乏制约力量和制约体制。
第三,在传统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上,权力本位意识浓厚,权利意识缺乏;推崇身份,注重资历;人治高于规则,服从高于自立;一元排斥多样。
四是社会层级结构的影响。在传统社会,各领域不同程度上存在的社会层级结构对控制社会秩序具有一定积极作用,然而其消极影响更为深远。从历史上看,它不仅阻碍中国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国家社会向公民社会、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及管制型政府向公共服务型政府的转变,而且使社会特别是政治呈现某种非理性、非逻辑的特征。
从现实来看,一切先进理念一旦置于这种传统社会层级结构及其机制中,就会在不同程度上被扭曲从而影响其落实,而且也使人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以等级、身份为特征的价值取向、思想观念、文化心理和思维方式。
五是改造社会层级结构的必要性与具体路径。对于传统社会层级结构,既要看到它对于今天社会运转的某种必要,又要清醒认识到它对于现代社会转型的阻滞。由于传统社会层级结构的危害存在于整个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必须坚定不移地对其实施改造;由于传统社会层级结构的消极影响根深蒂固,必须循序渐进地加以改造。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人主动从多方面来推进这一改造,并在这一改造中不断自我完善。邓小平强调要加强党和国家领导制度与领导体制改革,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反对权力过分集中、官僚主义和家长制。
江泽民同志强调反对官本位,加强党的执政能力建设,改革和完善党的领导方式和执政方式。以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中央领导集体提出以人为本、执政为民、公平正义的执政理念,强调从制度上更好发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作用,提高自主创新能力,加快行政管理体制改革,建设公共服务型政府,完善权力制约和监督机制,积极推进社会建设和社会管理体制改革。
当今中国共产党人实际上是在不断超越和改造传统的社会层级结构的进程中领导我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今天在某些领域,虽然有形的社会层级结构被打破了,但无形的社会层级文化、层级观念和层级思维依然存在。
在这里,既看到了封建文化的某种存留,也看到了中国共产党人改造这种社会层级结构的勇气、能力、智慧和取得的可喜成就,还看到了改造传统社会层级结构有利于巩固党的执政基础与执政地位,坚持、加强和完善党的领导。我研究社会层级结构的根本目的,就是为更有效地巩固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提供理论支持。
记者:您在阐述社会层级结构理论时提出一个观点:中国的总问题是结构性问题,当今中国的改革应由体制层面的改革进一步深入到结构层面的改革。请您展开说一下。
韩庆祥:哲学首先要解释世界,社会层级结构理论首先是为解释"中国问题"而提出的,它是分析、解答当今"中国问题"的一种框架,对"中国问题"具有解释力。如果"资本统治"属于马克思的"总问题",那么,传统社会的"权力统治"就是中国的"总问题"。
就是说,以权力层级结构为核心的传统社会层级结构是产生当今"中国问题"的一个"根",是一些先进理念在贯彻落实中遇到肠梗阻的一个"根",是人不成其为人、人的能力得不到充分发挥的一个"根",也是我国体制改革遇到阻力的一个"根"。
比如,为什么会造成某些权力的市场化?因为在现存的社会层级结构中,权力具有管制作用,权力是至上的,这种权力管制、配置和占有许多经济资源,易导致权力的市场化;为什么现在许多地方仍然实行粗放型经济增长方式?根本原因之一是缺乏自主创新能力。
在这种社会层级结构中,往往是权力大于能力,且重依附轻独立,重控制轻开发。这里,提高自主创新能力显然会遇到这种社会层级结构的阻扰;为什么出现能力恐慌?与"官本位"的权力运作体制及其对人的控制、不注重对人的解放和开发有关;为什么某些政府要么缺位、要么越位?与传统的政府行政管理体制有关。
尽管这种体制不容完全否定,但这种体制往往固守权力,注重对资源的控制与占有,不够注重供给与服务。
这就容易造成:哪里有资源和利益,某些政府往往"越位",哪里需要政府提供资源、利益与公共产品、公共服务,某些政府常常"缺位";为什么公民社会不成熟?这是因为这种社会层级结构使民众依附型人格有余而主体性人格不足,民众过于依附与服从于权力而缺乏自主、平等、独立的人格及创造个性和参与精神;为什么存在着社会不公平且不和谐的现象?与社会层级结构造成的公共治理不健全有关。
在今天,权力至上的社会层级结构一定意义上会导致某些权力的市场化和权力的私性化,某些权力的市场化和私性化易导致公正理念的缺失,公正理念的缺失易引起分配秩序的混乱,分配秩序的混乱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利益矛盾,这种利益矛盾易导致社会分化;为什么依附性人格有余而主体性人格、创造性人格不足?根本原因,是由权力至上、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式的社会层级结构对人的控制造成的。
因此,要解决"中国问题",就应当围绕"社会层级结构"来考虑当代中国改革的基本路径。当然,"社会层级结构理论"还在不断完善中,在某些问题点上还需要深入研究。
人物简介:
韩庆祥,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部副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中国人学学会副会长、中国马克思恩格斯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市哲学学会副会长。中组部联系的高级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人学和能力问题,近年研究中国政治哲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