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柔将军回乡记 红军第一叛将龚楚回乡记:至死不承认是叛徒
之后的一年,龚楚一直留在中央苏区。不断有他熟悉的人在肃反中被抓被杀。“不但中下级干部终日忧惶,不知死所,即高级干部也感到人人自危。”他暗暗萌生了“从速离去”的念头。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开始了长征。时任中央军区参谋长的龚楚留在了中央苏区,不久被令收集野战军遗留部队,建立新根据地,并负责该区党政军事务。大家都认为这是中央对龚楚的信任,让他独当一面,但他却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遭遇挫折。“毛泽东以中央苏维埃政府主席之尊,也屡次受到开除、警告及留党察看的处分,那便是最好的榜样。”
龚楚带着1200人的队伍从江西突围,转至广东,到达湖南郴县。
1935年5月2日,他托词不舒服,早早休息了。待特务员睡后,他悄悄起床,留下了一封信给政治部主任:
何同志:你回来时候,我已到广东去了。以我一个负了方面重任的同志,脱离你们而逃,你们该会觉得惊奇,更将会责骂我由动摇而走向不革命反革命道路的。诚然!站在中国共产党的立场来责骂我,这是我错的。但我要告诉你们,中国共产党已不是一个为广大人民谋福利的真正的革命党了……往年对党的政策曾经勇敢的提出建议与纠正,希望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能够走上正确的道路,可是,所得的结果,是个人被处分,而党的政策依然没有转变过来。
今后呢?……我如何对得起国家和人民?更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我的出走,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倘若你们认为我的出走是错误的话,那么,人各有志,请从此别。
再逃亡
龚楚逃亡后的经历,在他的回忆录中再无一字涉及。
广东省韶关市乐昌县长来镇长来村一名徐姓村民是龚楚部下的后代。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龚楚逃亡后,回到了乐昌长来。数月后,经人引荐,赴任国民党军第六绥靖区少将剿共游击司令。
期间,他遭遇了昔日战友项英、陈毅。长征时,这两人均留在了苏区,带领赣粤边游击队在江西、广东交界打游击。
目前国内公认的说法是,1935年10月13日,龚楚率领三十余人,伪装成红军游击队,诱使赣粤边游击队后方主任何长林叛变。他们设埋伏圈,欲迫使该游击队中北山的一支队伍投降,结果发生了战斗,游击队三十余人被杀,三十余人被抓。在搜捕途中,遇到一侦察班战士,龚楚以找项英、陈毅汇报工作为名要其带路,但被识破。在到达营地时,此人通知哨兵鸣枪报警,项英、陈毅等迅速撤离,躲过一劫。
但龚楚的侄子龚锦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龚楚曾说,是他放的第一枪,以通知项英和陈毅。“龚楚说,他没有干过对不起共产党的事情。”
1949年10月,解放军攻占了广东北部重镇曲江。龚楚带着部下缴械投诚。
11月1日,广东省人民政府成立,昔日与龚楚在红军中共过事的叶剑英任省主席。据说,当时叶剑英写了一张字条,令龚楚前往海南,劝时任海南防卫总司令、同是乐昌人的薛岳投诚。
但龚楚没有前往海南,还是逃向了香港。
“可以去内地做生意了”
随叔公龚楚、父亲龚衍淘去香港时,龚庆韶才7岁。一家人住在新界的侨园,一住便是30年。
侨园是国民党党产,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国民党人。龚楚分到了50亩地,一家老小在这里安顿下来,从事养猪和种植,门店则出租收租金。他会书法,一幅字在香港市面上能卖出万元高价。有时候,住在侨园的其他国民党将领聚在他家,共忆过去,但都闭口不提回内地。
1950年,蒋介石派专机接龚楚去台湾,二人泛舟湖上。蒋介石提出,希望他能搬来台湾,任中将高参,组织“反共救国军”。龚楚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在他看来,当年国民党在大陆都打不赢共产党,现在退居台湾,还反攻什么?
龚庆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每隔几个月会回内地一次。按规定,活动范围只能限于广州,而且手续繁复。他会带着钱回去,周济留在老家的奶奶和弟弟。
他记得,那些年,有个共产党军官几乎每个月都从广东来香港看望龚楚。他们都叫他“刘团长”。此人是龚楚的老部下,后来跟随叶剑英。刘团长留着寸头,一米七几的个子,身材敦实。他以平民身份入境,有时候会在侨园住一晚,有时候当天返回。家里人隐隐约约猜测,刘团长可能是代表叶剑英来看龚楚的。
1979年初,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结束,龚楚忽然跟龚庆韶等后辈说,你们可以去内地做生意了,因为邓小平出来了。
龚楚和邓小平一起领导了百色起义,龚楚结婚时,邓小平是证婚人。“他了解邓小平的风格。”龚庆韶说。
1979年,龚庆韶回到内地,在广东省惠阳县的秋长公社办了一家毛衣厂,成为第一个在惠阳投资的外商。
也正是在这一年,龚楚动了回乡的念头。
1977年,36岁的龚洪永担任了中共乐昌县县委副书记。这是第一次有龚姓的人当“父母官”,在香港的龚楚很快就听说了消息。他瞒着家里人,托从乐昌来港经商的一个姓邓的年轻人,替他去拜访这位龚姓书记。
“都听宗叔的”
1979年春天,龚洪永见到了这个姓邓的年轻人。对方代表龚楚,邀请他去香港面谈。
龚洪永瘦瘦高高,和龚楚颇有几分神似,两人同族不同县。他从小就常听到龚楚的名字,但大家似乎都闪烁其词。退休前任广东省清远市直属机关工委书记的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乍一听龚楚的邀请,他并不想去。“那个时候韶关也没开放,比较忌讳跟香港有关系,尤其我在县委工作,比较小心这些事情。”但他答应会考虑。
第二天,他将此事向时任乐昌县委书记蔡森林作了汇报。蔡是印尼归侨,早年参加革命,建国前便听说过龚楚。“蔡书记跟我说,这是好事情,你答应他,去吧。”蔡森林还指示县委统战部,办理报批手续。
龚洪永来到长来镇了解情况,得知龚楚曾有一大片地,解放后,房产被征用,成了镇政府所在地,龚家的祖坟也在文革期间被破坏。
经省里批复,1979年夏天,龚洪永只身赴港。去之前,他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怕话说重了,他会生气,说轻了,他又听不懂。”
时年78岁的龚楚患有白内障,眼睛看不清,但仍保留着军人的习惯,站起来时腰杆挺直,坐时两腿微分,腰板笔挺。龚洪永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便叫他“龚将军”。
龚楚问了他父亲、母亲的姓名,叫孙子从楼上搬来当年带出来的三本族谱,让妻子王庆玲从第一本翻起。
第一本翻完了,没有龚洪永父亲的名字。“我当时心都凉了,怕他以为我是骗子。”
幸好,在第二本里翻到了。霎时,龚楚泪流满面,抱着他痛哭。按照族谱,38岁的他比龚楚大一个辈分,因此龚楚管他叫“宗叔”。
龚楚说,这些年乐昌曾有人来香港,想见他,但他都没有见。一来,他不信任外姓人;二来,就是乐昌人征了他的房子,毁了他的祖坟,他很恼火。他想过回内地,但顾虑很大。他不了解内地的政策,不知道回去会不会被清算。
龚洪永说:“我是你的叔叔,那你就要听我的。”龚楚点点头:“好,都听宗叔的。”他告诉龚楚,祖坟已经修好了,但用作镇政府的房子和土地是收不回来了。“我说,你龚楚戎马一生,旧屋址拿出来做镇政府所在地,有什么不好的?至于你的田地,你也不会回去耕田,分掉就分掉了。钱财都是身外物,你这么大一个官员,有什么想不通的?”龚楚心动了。
“我又说,人家说你是叛徒。龚楚啪一拍桌子问,谁说的?!我说,别人都这么说。他说不是,他们冤枉我的。我说,那你拿实际行动出来啊,为什么不敢回老家?你是欠了谁的债,还是对不起共产党啊?他说,没有。我说那你回去啊,我给你规划,给你重新盖一个房子,百年以后做学校图书馆。他高兴了,问我,我要是回去,你敢不敢保证我的人身安全?我说,没问题的,老叔说的你都不听,你还听谁的?”
龚楚松口了,答应回乡。临别时,他送了自己的两本回忆录和一幅书法给龚洪永。因为看不见,书法上的印章盖倒了。他还托龚洪永,回乡后给他捎老家山上的野蜂蜜。
不久,龚洪永托人捎去了两瓶野蜂蜜。至此,龚楚完全信任了他。
建楼
龚洪永回到县里汇报后,县委决定统筹龚楚回乡定居的准备工作。但此事没有立刻落实。
两年后,龚庆韶回乐昌投资办厂,并邀请同为厂长的龚洪贵去香港观光。退休前任乐昌市副市长的龚洪贵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在香港期间,他见到了龚楚。他问龚楚何时返乡,对方没有明确答复。
那段时间,国民党收回了龚楚位于侨园的地皮和房子。他分别跟着定居于美国、英国的两个儿子住了一段时间,于1980年代中后期回到了香港,由留在香港的儿子照顾。
1988年,龚洪贵担任了长来镇镇长。这期间,他又陪着乐昌县侨务办公室主任陈汉民去了一次香港,动员龚楚回乡。
此时,刚回到香港的龚楚住在一栋出租房内,健康日下。按照老家的风俗,人不能死在外面。即使重病在医院,死前也要抬到祠堂里,这样才能葬入祖坟。漂泊在外的他,更盼望落叶归根了。
同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关于不再追诉去台人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犯罪行为的公告》,公告中称:“对去台人员中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在大陆犯有罪行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六条关于对犯罪追诉时效的规定的精神,决定对其当时所犯罪行不再追诉。”1989年9月,两高再次发布公告,将这条规定的适用性扩大于去台湾外其他地区和国家的人员。
两份公告明确表明,龚楚如果回到大陆,将不会遭到清算。不过,龚庆韶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没有听叔公提起过这个公告,他们在筹划回乡的过程中也没考虑过这一点。
龚家人担心的,主要是龚楚的身体状况以及内地的医疗条件。为此,在乐昌开工厂的龚庆韶被派去长来村探访。他看到,村子里有医疗所,医生可以上门帮村民打针。如果病情严重,则可以送往县医院治疗。这个担忧解决后,龚楚下了决心。
龚庆韶带话给龚洪贵,龚楚决定回乡,并希望政府帮忙建一座两层小楼,设施稍微现代化一些就行。
乐昌县委侨办得知龚楚的意愿后,立刻上报广东省委统战部。经统战部批准,县侨办拨款三万元给长来镇,为龚楚建屋。
1990年春天,这栋两层小楼竣工。一层是客房和厨房,二层有主卧、会客厅和洗手间,会客厅外有一个小阳台。房子外带一个小院。据时任长来镇副镇长的陈红珍回忆,长来镇上有一个电话所,居民打电话都要去那里。但为了方便龚楚,特意牵了一根电话线过来,置于主卧床头。
房子修好后,龚家派人来做了装修。主卧里装了空调,会客厅里放着彩电,洗手间里安了浴缸。
在只有土路、以平房为主的长来村,这栋小楼很是显眼。不过,龚家仍然做好了龚楚住不惯、返回香港的思想准备。
回乡
9月,距离中秋尚有一个月,已90虚岁的龚楚确定了回乡的日子。
龚庆韶通知龚洪永、龚洪贵,龚楚将在本月回到韶关,请他们帮忙安排。当时,龚洪永已调任韶关市口岸办主任。他联系了韶关火车站,请其腾出一间贵宾室,又联系了市委迎宾馆,准备两桌家乡风味的酒菜。
1990年9月13日下午,龚楚乘坐的火车到达韶关。当晚,他尝到了久违的家乡芋头扣肉和白斩鸡,胃口大好。
晚上7点,一行人从韶关出发去长来。村里的人或跟着龚楚外出打过仗,或早听过龚楚的大名,此刻都等在他的家中。会客厅里备好了水果,鞭炮和烟花只待点燃。龚楚踏入院门的时候,寂静的长来村沸腾了。
第二天,龚洪永再去龚楚家里看他,龚楚请他帮一个忙。
龚楚回乡时,时任乐昌县文联副主席沈杨由于会摄影,临时充当了一周记者,一直跟着他。沈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龚楚在香港时就托人写好了三封信,收信人分别是邓小平、杨尚昆和王震。回乡后,他托人帮忙寄了出去。寄信之前,沈杨特意用相机拍了下来。也许是担心信收不到,他又请龚洪永帮忙给邓小平办公室拍一封电报。
龚洪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电报的大意是:原红七军的龚楚,因年事已高,身体欠佳,加上有白内障等原因,已回故乡广东乐昌定居,安度晚年,敬请首长经常给予赐教。
龚洪永问,是否需要发给其他人,龚楚想了想说,再发给杨尚昆和王震吧。随后,他去电信局拍了电报。
谁知,电报被截留,送到了韶关市纪委。纪委书记找龚洪永了解情况后表示,这属于统战工作,同意拍出电报。
大约一个月后,龚洪永接到省里来电,转达“邓办”的意见,欢迎龚楚去北京,在人大或政协任职。
龚洪永立刻转告了龚楚,没想到,他大发脾气。“他说,我回来安度晚年的,不是回来要官的。何况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一身都是病,哪里都去不了,做什么官?”龚洪永没有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此事也就没有了后文。
回乡的龚楚作息规律。因视力不便,他很少下楼,但偶尔去镇上走走的话,一定会穿上西装、打好领带才出门。
回乡的头两年,龚楚几乎每天都要接待几拨访客。朱德的女儿来过,一些历史学者也前来访问这位中共党史的“活化石”。
龚楚会谈红军里的事情,但对自己离开共产党后的故事闭口不谈。如果有人一定要问,他说,自己不算叛党,只是政见不同,跟随了不同的政党。
1995年,95岁的龚楚因肺部感染在家中去世。正如后半生尽力与政治绝缘的他所愿,出殡的那一天,只有龚洪永、龚洪贵、龚庆韶等族人相送,乐昌县、长来镇政府仅送来花圈。
龚楚的墓地是他生前自己选好的,在长来镇外一座荒山上。荒山下是农田,山上没有路,至今他的后人在清明扫墓的时候,都要带着镰刀披荆斩棘。墓在2001年经过了重修,黑色的碑石上,刻着龚楚生前自拟的碑文。因风吹日晒,有的地方,字迹已湮没难辨。碑文如下:
龚楚将军,讳楚,乳名福昌,字鹤村,号松庵,乃洪德公之三子也。公生于光绪廿七年辛丑,1901年至1995年岁。自少致力于军事政治学术。参加国民革命,及广东北江农民自卫军总指挥官。乐昌县志载,曾任国民革命军第廿军中校参谋,广西南宁公安局局长。
参加红军第七军政委总司令部参谋。国民党第七战区挺进第一纵队司令,187师、152师参谋长。1949年任广东省第四区行政督查专员,保安司令兼第八军军长。1949年冬往香港经商。不幸于1995年7月吉日于本乡长来私宅疾终正寝,享寿95岁,葬地庙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