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鲁生:一壶天地——韩美林紫砂壶设计的美学境界
韩美林是艺术大家,以非凡的创造才情和对传统的深刻理解、对生活的独到发现,创作了一系列有鲜明民族文化精神和个人风格的作品。其中,紫砂壶设计是生活美学的鲜明体现,融会紫砂工艺传统,阐释生活文化境界,饱含对茶具的浪漫想象,更有一壶天地的大千气象,形神兼备,艺象天成。
应该说,紫砂作为一种传统民间工艺和文人雅致生活相交织的工艺器用,历史既久,名师辈出,形成了纯熟的工艺技术体系,也经历了镂金错彩的装饰阶段、诗书画印刻融入以及仿古与创新兼备的发展过程,因此在传统紫砂创作领域里,纯熟圆满的技艺已成为一种民族创作形式的象征。
但对于如何突破审美的程式化,注入艺术灵性,使人的思想和观念不因技术的圆熟而磨灭,也成为包括紫砂在内的诸多传统工艺美术面临的课题。
韩美林以沉雄博大的艺术创造力驾驭紫砂设计,通神韵,破陈式,求灵动,一改数千年紫砂的老样态,超越紫砂传统造型的光货与花货程式,让紫砂壶适应于自己的艺术符号,适合于工艺的创造,开时代之先河。
韩美林早年就倾心紫砂艺术,以艺术家身份参与工艺大师紫砂创作,传承民间匠创与文人参与的形式,但不同于对成壶的点缀题跋,而是以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心境从事创作,营造了紫砂艺术的另一番天地。
他深刻汲取民间工艺传统,注重民间匠作传承,在器型上继承明清以来紫砂名家创造的井栏、西施、一粒珠、印包等经典壶型特点,从基底上保留紫砂作为文人雅器的独特韵味,具有雅致内敛的艺术气象。他的设计既遵循传统紫砂艺术严谨规整的工艺法度,同时延续了自己装饰艺术的个性特征,融入鲜明的个人创新风格,在制形方面借鉴了“天书”的意匠表达,美学意趣独具一格,在那些介于紫砂光器与花器之间的壶型中,韩美林对紫砂装饰性的概括和来自“天书”线条元素的引入成为一种鲜明的符号特征。
他注重设计创意构想,从传统制壶中走出来,从形态变化寻找艺术语言,仿生鸟形、几何方形、筒式柱形等成为韩美林区别传统样式的语言,创造性地转化了固有模式,打破了民间紫砂制器的程式化藩篱,形成了自身独有的制壶样态,走出了紫砂艺术创新的一条有效路径。
他注重工艺制作的完美表达,创造性地运用图形规律寻找壶的审美与应用特质,壶型没计注重结构的协调性,在实用上讲究舒适好用,在造型细节上将壶嘴、壶把、壶钮等部位作适度夸张的概括性线条处理,从不同视角欣赏都能获得一种整体的和谐感,就像藤蔓从壶身上自由生长出来,由心而生,自然而然,宛若天成。
严谨的工艺尺度中保留了互应的关联与气息,从艺术构想到设计方案都体现了紫砂工艺制型的价值所在和他超凡的匠心。
韩美林把中国传统器物的型制融入一壶之中,心中有形,造型有神,计划有韵,意匠有道,彰显了紫砂壶的材质之美、独特造型之美、文雅气韵之美和器物实用之美,有礼器之庄重、赏器之典雅、用器之朴素,体现了设计造化之妙。
一直以来,紫砂勾连着一个以饮茶为契机的综合文化体系,是起居饮食里日常生活的修行,既有夏天时使人觉得凉爽、冬天时使人觉得温暖、用木炭烧开水的生活气息,也包含去除一切人为装点、追求朴素情趣的意味,能形成一种以茶为媒介的自由境地。
如果说身体本身只是荒野中的一栋茅屋,随时会飘零荒废,因此在茶室里永恒只能在精神中发现,即所谓茶室之灵,那么,从韩美林的紫砂壶中尤能感受到这样一种气场和精神。
他的设计突破传统工艺和器形的陈式,直抵工艺与审美背后沉潜流淌的生活流,从生活里寻求和实现对于美的理解和表达。一壶天地,一物入魂,传递着民族传统美学观念和至高的精神境界。
他的紫砂壶设计讲究量材为用,注重壶形变化,尊重材料的本质,表现泥料的特性,朴素天然,真实地呈现自然之美,而非刻意施作,在简约的形制中透现着“无一物中无尽藏”的无穷意味。
在其致简、致真的境界里,饱含艺术创造的才情。其中鸟形的转换、方体的巧用,提梁的夸张,妙趣才思汪洋恣肆,是在更深层次上以纯朴率真的方式表达了人生复杂而丰富的情感,表现了人内心深处的冲动。如《礼记·乐记》所云“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韩美林紫砂壶设计的创造性不只是观赏之美、实用之美,更塑造和阐释了一种从民族传统延续至今的生活艺术的境界,使人们从心里产生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如果说每种艺术都有自己的框架,通过框架的圈定而与外面的环境隔离开,形成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那么韩美林的紫砂壶艺不仅取自艺术传统和不息的生活流,而且将我们带离现实从而进到它的特殊世界里。
他挥洒自如从自然材质与仿生设计中截取自然界的片断,使自己的创作与整个自然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流动变化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一壶天地正是浩瀚宇宙的片断,是艺术构想的天际空间。
同时,艺术的创造力也在于每一把壶的造型以及每一把壶都产生了丰富的遐想,将各种各样的事物联系起来,其所指代的整体因而具有丰富深刻的况味,直击心灵,正所谓真正的艺术不属于构成艺术品的那些物体,而完全取决于观看者的内心。
相对于西方现代艺术倾向于净化艺术体验,并强化各类艺术之间的界限,韩美林的紫砂壶设计容工艺、材质、生活、艺术于一体,在紫砂壶的物化设计中阐释和表达了鲜明的东方美学精神。
一壶可容大千世界,一壶可造天地方圆。由韩美林紫砂壶系列手稿可见创意无限,若大的艺术创造力让人感慨良多。他始终以传统文化为根脉,取材乡土材质和民间工艺,运用当代综合的设计视野,将自己的艺术风格融入壶艺设计,个性鲜明,语言独特,实现了创造性的转化与艺术提升。
这不只是一位艺术大家的造诣与成就,更是植根中国传统艺术而出新创作的深刻启示。一段时期以来,民族传统工艺美术往何处去,传统文化的当代设计转化如何实现,是很现实的命题。
事实上,在做好传统工艺保护与传承的同时,我们需要进一步回到现实生活本体,在更深层次上发掘和塑造民族的生活方式和当代的审美意识,探索和构建关于生活境界与审美的逻辑结构,以生活美学为核心去带动工艺的传承创新,用艺术的创造发展以及设计的转化到生活中应用。
韩美林是探索者更是实践家,从他近期创作的紫砂壶作品中能够体会到他内心深处的担当。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不仅勤奋耕耘不辜负天赋才情,更以自己不懈的探索和非凡的创造对时代的文化命题做出了阐释和解答。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回想我与韩美林老师交往这么多年,他一直把我作为家乡人,给予我很多信任和鼓励。他一直很关心和支持我从事的民艺事业,为我创办的中国民艺馆捐赠过珍贵的传统陶瓷标本,曾到访山东工艺美院与师生交流,每年他出版的新著我都能第一时间先睹为快。
我习惯称他为韩老师,不仅是艺术造诣与学识的影响,还有他对生活的热情、对艺术的执着和对人对事的真诚,都深深感染和影响着我。 艺术感人,情谊暖心。一壶天地是真与美的境界,朴素隽永,一如摇曳的灯火、拂面的清风带来美好的体验与启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