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的艺术人生与心灵世界——读《韩美林自述》

与美林的接触,说来也有10多年,不敢谬托知音,性情、脾味大致是相投的。而真正让我对他有了较为深入了解的,是在读了这本《韩美林自述》之后。由此我才知道,他的才气与成就,并不只限于美术创作,他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作家和美学评论家。

或者竟可以说,他在美术创作方面的杰出成就,很大程度上正是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学素养和丰富的艺术学养。 一 美林的美术创作,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最著名、最为人们喜爱和激赏的,当是那些以“爱”和“美”为主题,以人物和动物为题材的作品。

而堪与这些作品相媲美的,是他笔下那些惟妙惟肖,生动传神,韵味无穷的优美文字。在自述中,他多处写到这些可爱的动物,无不体察入微,绘声绘色,充满真切细腻的情感。

如他写“牛”:这是他(房东大伯)的“心肝宝贝蛋”,任孩子们怎么在它身上爬、摸、滚、打,它纹丝不动,半天才眨一下眼……它和我成了“好朋友”,只要我一进牛棚,它就激动,蹄子来回踩,尾巴左右摇,我摸着它的头,它一动不动,摸着它的眼,什么时候放手,什么时候睁眼,驯服得让你感到不给它些好东西吃就挺对不起它似的,所以我经常给它偷吃玉米饼子。

在一篇题为《孰爱》的文章中,美林写到他孩提时代与老鼠有关的一件经历:“七八岁的时候,放了学没事闲溜达,屋前一个破木箱子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因为里边在咯吱咯吱响),我掀开盖子一看,嗬,黑面旧棉絮上躺着一堆花生米大的小老鼠,有的刚睁眼,还有几只尚在混沌世界里,加起来有六七只。

我拿了一个小玻璃瓶,铺了一小片棉絮,把它们一只只请了进去。” 尽管韩美林认为“小的东西没有丑的,小牛,小马,小老虎哪一个也不丑,老鼠再丑也是它娘的宝贝蛋……小老鼠大大的耳朵,小小的眼睛,一根粉丝尾巴拖在后面,我看是挺美的”,但是,这窝刚出娘胎的小老鼠接下来的命运便可想而知了。

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也许是出于喜欢和昵爱,把它们从瓶子里倒出来放进去,几个小时折腾下来,它们便都咽了气。“第二天,我好奇地又去掀那个木箱盖,看看里边是不是又生了一窝”,结果是大吃一惊:箱子里外的一对大老鼠也都四脚朝天——死了。

几十年后,美林对此仍追悔不已: 这一切还用说吗,这对老鼠夫妻没了儿女,都让韩美林给端了,它们觉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干脆和儿女一起走算了! “大了我才知道,这就是伟大的爱!” “这‘一家人’死在我手里,直到现在仍耿于心怀。有因就有果,‘文革’中我受了那么大罪,说不定就是这窝子老鼠在上帝面前给告的状,上帝一怒,一声令下:折腾折腾他韩美林!

” 以上几乎便是这篇文章的全部。总共不到一千字,却情理交织,明心见性,是我迄今见到的最具穿透力和震撼力的美文之一。 在另一篇题为《生命》的短文中,美林写道:我的作品里绝大部分是动物,它们是人类的朋友,也是生活在地球村的邻居,我们人类没有权力把它们毁灭。

试想,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消失了,只剩尴尬地站着、手里抱着一堆钱的人,这世界还有意思吗? 由此,人们不难想象美林画笔下那些毛茸茸的,稚态可掬的,充满灵性和朝气,惹人怜爱,逗人捧腹的小动物,是源自怎样一种真挚的爱心,怎样一种博大的情怀,怎样一种丰富的阅历和独到的感悟,从而也对文艺与生活,创作与体验,艺品与人品等这样一些基本命题获得正确的解读。

二 凡是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美林是一个心直口快,通体透亮,豁达率真,性情倔强,从不懈怠,永远乐观向上的人。要说个人遭遇,他不是那种一帆风顺、一路鲜花的时代宠儿。

相反,在他的人生旅途中,总是噩运迭来,险象环生,所经受的陷害、打击、磨难是常人无法承受的。难得的是,残酷的命运并没有摧折他生活的信念和进取的勇气,没能让他趴倒,反而让他更加懂得珍惜生命,珍惜艺术,珍惜友谊,珍惜一切善良、美好、崇高的事物。

这种直面现实,笑对人生的大胸怀,大境界,也无可避匿地熔铸在他的书写中,形成了他诙谐幽默、轻松自如的文字风格。 请看他在那次因心肌梗死住院,经手术抢救死里逃生后写就的这篇“奇文”——《我喝了半口迷魂汤》:去年年初,也就是2001年1月17日,我去了一趟阴曹地府,阎王爷见我乐了,说:“你怎么这样自由散漫?这是你来的地方吗?还没到时辰你就跑来了,还不快给我走人!

”我扭头就走。可我半路上又折了回来,向大门口的牛头马面讲:“还有一点事再见一下阎王爷。”他两个根本不理我,我一想,不理我就进去,既然来一趟不容易,顺便就办个事吧!我来到阎王跟前,他一抬头看见了我,眉头一皱,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喝问:“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来这一趟不容易,回去见了朋友也得带点参考消息”……还没说完,阎王爷就急了:“你怎么这样罗嗦!

再跟我胡搅蛮缠就让你留下来了,你没见成克杰已经招了吗?我得看他招了哪几个……快说!

”他这一催我可急了。要问哪一个?我的朋友上了千,再不问连我也回不去了。我顺口就来了个:“我的朋友李雪健和李媛媛都是好人,可偏偏都生了一场大病,我想问一下他两个在人间还有多长寿数。

”这一问不要紧,阎王爷乐了:“你还挺哥们儿的,叫焦裕禄查查看,那两个好人还有多少年”……忽然,阎王爷抬了头,大声对我说:“你听着,念你对朋友一番深情就告诉你吧!李雪健和李媛媛上一辈子也是好人,这辈子虽然生了一场不小的病,也不妨他们健康长寿。

刚才我和裕禄一商量,每人再加六十年……” 还没有听完,我就屁颠屁颠打道回京,后面牛头马面追着让我喝了迷魂汤再走,我可不喝那玩意:上一辈子我托生的时候就打了个马虎眼,喝了一半就折给拉丹了……这次还是少喝为妙。

我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立刻把这好消息告诉我那两个好朋友。” 快活的性格,调皮的语言,诡谲的构思,真诚的善心,这一切,都只能属于韩美林,完全无愧于朋友们谑赠他的“大男孩”、“铁蛋”、“快活的大苍蝇”的雅号。

关于这种洒脱豪迈的生活态度,美林说,这恰巧是得益于“文革”年代所接触到的马克思主义的著述:我对这大千世界的认识就是从这本《反杜林论》开始的。

今生由此换了眼睛,换了一切,我懂得了唯物论和辩证法。在大彻大悟之时,我变成了另一个韩美林,可以说这迎刃而解的认知,使我真正地从苦海中爬了上来!我这一生老在受罪,挨坑挨骗家常便饭;被人使绊子、穿小鞋小菜一碟。

为什么?很简单,总比咱们给人使绊子、穿小鞋、坑骗人家好得多吧!我为什么像个大孩子?我清楚,心态不老就永远不老。没心没肺能活百岁,问心无愧活得不累。没有过夜愁、过夜气,就没有过夜的病。长命而不累,多么潇洒…… 然而,如果你由此便认为美林是一位稀里糊涂、嘻嘻哈哈的好好先生,那就完全错了。

作为一个山东汉子,美林有宽厚大度、豪爽重义的一面,同时又是一个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人。他对那些欺世盗名,见利忘义,恃强凌弱,腐败堕落以及崇洋媚外、丧失国格人格的丑行,从来是口诛笔伐,毫不留情的。

有两件事情,最见性情,读来也真让人解气。一九九六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期间,美林约了几位美国华侨到一家中餐馆用餐,有一个奶油小生模样的服务生见他们是中国人,立刻表露出鄙夷的神态,无论问什么话,都只是摇头,意思是听不懂他们的话。

华侨朋友感到奇怪,怎么到了中国餐馆还得非用英语不可?便用英语点了菜。上菜之际,美林瞧见这奶油小生与另一个服务生闲聊,留神一听,觉着“这‘英语’我怎么听得那么耳顺?”原来,这两位是在用上海话交谈,骂他们是“小赤佬”。

几个华侨深感奇耻大辱,便把他叫过来要香烟,而他仍是两肩一耸,两手一摊。同去的一个朋友叫二虎的山东人,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说:“我操你妈!

你懂吗?!”接二连三一通臭骂,他仍装糊涂摇头,“可是那张小白脸已经红到脖子上去了”。另一件事发生在广东的一个贫困县里。美林这样记述:那天“招待我们的那顿饭里有金雕、猫头鹰、山龟、野兔、珍珠鸡,那个热气腾腾的锅里,一只大秃鹫的脑袋翻来覆去地滚动着……我太太抓着我的手不放,怕我把桌子掀掉。

我扭头出来,站在那座借贷款修的土‘罗浮宫’的院子里,上来个第一把手问我吃得怎样,我恶眼恶鼻子冲他一句:操你妈!

” 这粗口也只能出自美林。这不就齐了:一面是喜眉笑眼,亲切随和;一面是金刚怒目,肃若秋霜。美丑善恶,判若冰炭。一个何其真实,何其丰满,何其生动的韩美林。

三 在自述中,美林有不少篇什中都谈到他的人生观和艺术观,谈到他的创作理念和美学追求,情兴所至,直抒胸臆,毫无遮掩,那份真诚,那种坦荡,是很让人为之感动并油然起敬的。 首先,美林认为,艺术家作为社会的一个成员,必须有起码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应当把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作为自己的艺术良知和道德底线。

2001年8月,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五十五周年的日子里,他回顾中华民族近百年来的荣辱沉浮,浮想联翩,思绪遄飞,满怀深情地写出如下一些感想:我从来不掉泪。

但是,有三件事就能牵动我眼圈打转继而流泪。一是祖国,二是母亲,三是老师。有时我把他们融在一起来感受、来敬重、来顶礼膜拜!对他们我就像对待上帝、对待神灵、对待宗教,像狂恋一样来尊着、敬着、爱着他们。

人类文明的进化史,就是人类坚忍不拔的斗争史。中国人民不管现在还是将来,还将世世代代执著地、勇敢地拚搏下去。我们将迎接一个接一个的新的挑战、新的选择、新的热血沸腾和宏图大略!

英雄事业凭自造,铁血报国有英豪!站在中华儿女们后面万丈彩虹里那个微笑的巨人,她就是我们的母亲——“祖国”。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还写道:我经受了人间难以忍受的煎熬,但是,我不拿这些煎熬再去煎熬我们已经备受煎熬的人民,惟一可以拿来当成永恒题材来抒发的就是这个伟大的“爱”。

它包含了最伟大的母爱、友爱、爱情、亲情,还包括大自然在内的博爱!只要对这个世界倾尽所爱,在艺术创作中就不信没有一触即发的佳作。

为此,我的作品中没有痛苦、没有牢骚、没有让人厌世的东西,只有“美好”二字……我只想把这个世界的美好献给有幸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们。可以看出,正是这种对祖国对人民无比真挚的深厚情感和坚定的前途信念,始终鼓荡着他汹涌的创作激情,奠定了其作品恒久的主题和鲜明的色调。

其次,美林认为,深入生活,深入传统,这是艺术家立于不败之地的两大基石,是进行艺术创造永不枯竭的智慧源泉。2001年,他在总结自己的创作心得时曾经深有体会地说过,为了在这片黄土地上扎根,每年我都带着学生下乡下厂,我们的大篷车经常游弋在农村小镇。

前年去了7个省、无数的县和乡村,共跑了3万多公里。虽然花了些钱,但我们全体上下就说了一个字:值!

他同时写道:在我的创作中,给我巨大力量的不仅是我丰富的生活经验,还有来自另一方面的激情,那就是我们千年的文化艺术传统。如果不是狂妄的话,就得承认这个民族给我们艺术家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化遗产,是够我们艺术家受用终生,我们应该知道我们是踩着前人的肩膀走过来的。

试想,假若没有那个结绳结,没有那个笨重的大算盘,能有今天的高等数学吗……中国的青铜器不用青铜,用玻璃钢行吗?中国的相声不用嘴讲,化上妆靠动作行吗?中国的京剧不用胡琴,用小提琴行吗?所以中国画不要笔墨绝对是说着玩的,是小孩玩娶媳妇、拜天地。

这种对传统文化的深刻见解和对民族虚无主义的尖锐批判,也是振聋发聩,一针见血的。 尊重个性,尊重创新,是推动民族进步的灵魂,也是繁荣创作、永葆艺术生机的根本。

对此,美林同样有他独到的感悟和见地。他说,在一切社会科学里,艺术是个最自由的学科。艺术与科学、宗教、党派、法律不一样,它强调个性,注重个人风格,为此它不可以“接轨”,借鉴可以,取代不行。

艺术创作没有规定性,与其它学科不一样的地方是它的绝对独立性:独立的形式、独立的风格、独立的手段、独立的方法、独立的形象、独立的一切和独立的艺术家个体,因而它也不具备规定性的规律和模式。

与此同时,他对那些盲目崇拜和模仿西方颓废艺术的现象也嗤之以鼻。他写道:我很清楚我要在艺术上站起来,就得扎根在这块文化土壤上。世界水平就是传统形式加现代意识。现今的艺术界,什么五花八门全出来了,打一枪也算是艺术,当着人们洗脚也是艺术,男女交媾上大街也是艺术,弄了一根大麻绳从一楼拉到三楼绊倒的人无数……这都成了艺术。

这些不动一笔一墨全表演性的艺术什么时候“判”给了美术?其实弄清楚并不难,因为鼓捣这些“洋玩艺儿”的全是我们美术界的人!

从这些语涉激忿的言辞中,我们体察到的,不只是他在艺术的继承、借鉴与扬弃、创新方面的真知灼见,同时还有作为杰出艺术家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

前些日子,出席散文界的会议,一位资深评论家发言给我印象最深。他说,散文好写也难写,易写难工。关键是要写“独特”,“独特”写,写出真情实感,写出“自我”。这言简意赅的看法,鞭辟入里,深得我心。在我看来,美林的这部散文体的自述正是这样的作品,它率性而写,肝胆示人,毫无嗫嚅之辞和做作之态,却让我们随着这些洋洋洒洒,妙语连珠的文字,走进一位艺术家博大而深邃的内心世界,了解他的七情六欲,谛听他的所思所感,感知他的荣耀与失意,分享他的欢欣与痛苦,从他多彩的人生历程和艰辛的艺术探索中,获取教益,寻求启迪,得到升华。

这,或许就是我们一旦打开这部著述便忍不住要一口气读完的原因,或者换句话说,是它的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