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神一样出现的宋江,竟然只是一个传说
本文作者为我们爱历史团队成员,通俗历史作家覃仕勇。
在中国,宋江的知名度很高,几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但是,宋江这个人是真的存在过呢?还是纯属小说家的虚构呢?这个问题,在好多人的眼中是不成为问题的。因为,宋江这个名字在《宋史》中闪现过好几次——主要在《徽宗本纪》、《侯蒙传》、《张叔夜传》三卷。《宋史》,中国二十五史之一,这还有假吗?考证大师胡适就说:“……这三条史料可以证明宋江等人都是历史人物,是北宋末年的大盗。‘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看这些话可见宋江等当时的威名。”(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
可是,经过笔者搜书检料、多方考证,得出的结论却令人失望。笔者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水浒谜”,也和千千万万的“水浒谜”一样拥有一个英雄情结,不甘心宋江、以及武松、鲁智深、李逵等等英雄好汉完全来自于小说家的臆造,真心希望他们曾在我们所生活的热土里存在过。但真相却是那么残酷——非但宋江这个人物是虚构的,甚至水泊梁山起义之事也是子虚乌有!说到这里,该有读者要跟我急了。
先别急。且听我一一道来。
凡是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由于两宋经济繁荣,文化学术活跃,雕版印刷盛行,除了有官修的当代史外,还有数量繁多的私家所撰历史著作,史料丰富,且两宋共享国三百二十年之久,这就使得《宋史》的编成篇幅稳居二十五史之冠。可是《宋史》的成书时间却是在元朝濒临灭亡前夕,修撰者匆匆急就,全书从开始着手整理到杀青仅仅用时两年零七个月,在史料的裁剪、史实的考订上不免粗糙。事实上,《宋史》中,一人两传、无传而说有传、一事数见、有目无文等现象就屡见不鲜。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史》的可信度是要大打折扣的。
《宋史》中与宋江有关的史料文字,只要用心对比一下,就不难发现,基本都改编自《东都事略》。
以上提到宋江在《宋史》中出现的三个地方:
一、《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纪》:“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处州,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遣将讨捕;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
二、《宋史》卷三五一《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曰:‘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帝曰:‘蒙居外不忘君,忠臣也。’命知东平府,未赴而卒。”
三、《宋史》卷三五三《张叔夜传》:“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敢婴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頕所向。贼径趋海濒,劫巨舟十余,载卤获。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踞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禽其副贼,江乃降。”
在《东都事略》中相对应的内容:
对应一:《东都事略》卷十一《徽宗本纪》:“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楚州,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夏,四月,庚寅,童贯以其将辛兴宗与方腊战于青,擒之。五月,丙申,宋江就擒。”
对应二、《东都事略》卷一百三《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陈制贼计曰:‘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帝曰:‘蒙居闲不忘君,忠臣也。’起知东平府,未赴而卒。”
对应三、《东都事略》卷三百三《张叔夜传》:“会剧贼宋江剽掠至海,劫巨舟十数。叔夜募死士千人,距十余里,大张旗帜,诱之使战。密伏海旁,约候兵合即焚其舟。舟既焚,贼大恐,无复斗志。伏兵乘之,江乃降。”
通过比较,不难看出,两书中出现了抄袭或者说照搬现象。因为是《东都事略》成书在前,《宋史》成书在后,因此可以断言:《宋史》抄袭或照搬《东都事略》!
《东都事略》是一部什么书呢?《东都事略》的作者是南宋孝宗时眉州人王称,王称的父亲王赏曾在南宋绍兴年间做过实录修撰官。王称受父亲撰史的影响,根据国史﹑实录,兼采用野史的资料,写成了《东都事略》。看到了吧?《东都事略》属于私人撰写、且野史成份比较大另类“史书”。私人写史,最大的局限就是材料有限,而且,很多该考证的东西没有条件进行考证。就以《东都事略》卷十一《徽宗本纪》宋江条中的“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入楚海州界”来说,就很有问题。“淮阳军”、“京东”、“河北”几地相隔数千里,宋江在一月之间连犯几处,犯得过来吗?这就使得编《宋史》的人不得不把“河北”改为“江北”,可是,这一改,仍是不通,因为淮阳就在江北,说了淮阳,就不应该再提江北。
《东都事略》卷一百三《侯蒙传》中的“横行河朔”、“居闲”、“起知东平府”等字样也被《宋史》改成了“横行齐、魏”、“居外”、“命知东平府”。这么改是有原因的。南宋时代,故事中的宋江是在河北抖威风的,而到了修《宋史》的元末,宋江的故事已被定型在山东了。至于《东都事略》用“居闲”二字,是因为宣和三年侯蒙犯事被罢官,而修《宋史》者发现宋江是在宣和三年被张叔夜招降了,这说不通啊。所以,改“居闲”为“居外”、改“起知东平府”为“命知东平府”。
至于《东都事略》卷三百三《张叔夜传》,更是漏洞百出,一看就知道是胡编乱造:宋江突然袭来,劫巨舟十数,却不进不退,看张叔夜临时抓瞎,招募死士千人。而且,张叔夜密伏海旁,海旁不就是沙滩吗?怎么密伏?然后宋江明知船只对自己的重要性,又视而不见,等船被烧,马上投降。合理吗?《宋史》对此是做了大量的修改,但无论怎么修改,都去不了这个硬伤。
既是硬伤,为什么又不将这一事件全盘删去?
这也是有原因的。
“靖康之难”中,张叔夜严拒金军统帅的威胁利诱,陪二帝北行,到了宋、金两国之间的界河白沟,悲愤难抑,溘然辞世,堪称大英雄、大烈士。人们基于对大英雄、大烈士的敬仰,就不断地挖掘的张叔夜“光辉事迹”进行不遗余力的颂扬和讴歌。遗憾的是,张叔夜除了“死得光荣”之外,并无多少可圈点的事迹。而“靖康之难”属于世纪奇祸,北宋灭亡,天下人民唏嘘流泪,所谓:“樵歌渔歌皆罢歇,时人纷纷说宣和”。这种背景下,一本由说话人(相当于现在的说书人)所创作的笔记体小说《大宋宣和遗事》应运而生,里面赫然出现了宋江三十六人聚义梁山泊、最后被张叔夜平定的情节。
《宣和遗事》似讲史而非讲史,“辞近瞽史,颇伤不文”(高儒:《百川书志》),明朝大学问家郎瑛在《七修类稿》也说:“虽以宣和为名,而上集乃北宋之事,下集则被掳之事,首起如小说院本,是盖当时之人著者也。”
也就是说《宣和遗事》其实是一种貌似讲史体的小说联缀,里面的故事多为虚构。
可由于《宣和遗事》的传播,宋江的名字被写进了《张叔夜家传》——具体来说,是《张叔夜家传》中的一个《以病乞致仕宫观箚子》。看标题,该箚子的性质应该属于“病退申请书”但里面却出现了自吹自擂的“逮出守海壖,会剧贼猝至,偶遣兵斩捕,贼势挫创,相与出降”语句,极不合情理。而且,纵观张叔夜一生,从无“致仕宫观”的记录,在“靖康之难”中,张叔夜就是在保卫宫观而身负重伤的。也因为这重伤,在被俘北上途中,命丧白沟。张叔夜死时,身无余物,则该箚子的来历可疑,当是后人托名伪作。
(《大宋宣和遗事》书影)
但就是这份伪作,让那个正儿八经要以写史自任的王称上了当,煞有介事地把张叔夜降宋江的情节写进了《东都事略》。
再由《东都事略》到《宋史》,宋江就由一个小说人物华丽丽地演变成了一个历史人物。
其实,非止《东都事略》和《宋史》,其他诸如《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皇宋十朝纲要》等书都上了《宣和遗事》的当,会没头没脑地在书中来一句有关宋江的记录,但总是语焉不详、不得要领。
如,《三朝北盟会编》卷五二引《中兴姓氏奸邪录》:“宣和二年,方腊反睦州……东南震动。以(童)贯为江浙宣抚使,领刘延庆、刘光世、辛企宗、宋江等军二十余万讨之。”卷二一二引《林泉野记》:“宣和三年,方腊反,(刘)光世别将一军自饶趋衢、婺,出贼不意,战多捷。腊走入清溪洞。光世遣谍,察知其要险,与杨可世遣宋江并进,擒其伪将相,送阙下。”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七:“建炎元年(1127)秋七月,贼史斌据兴州,僭号称帝。斌本宋江之党,至是作乱,守臣向子宠望风逃去……”
《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一四一:“(征方腊攻帮源洞)王涣统领马公直并稗将赵明、赵许、宋江,既次洞后。”
《皇宋十朝纲要》卷一八:“宣和元年十二月,诏招抚山东盗宋江……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张叔夜招抚之,江出降……月辛丑,辛兴宗、宋江破贼上苑洞。”
……
这些记载,基本都在说宋江参予了平定方腊行动,明显与前面提到的《东都事略》卷十一《徽宗本纪》所记:“宣和三年……四月,庚寅,童贯以其将辛兴宗与方腊战于青,擒之。五月,丙申,宋江就擒”不符了。
颇堪玩味的是,一些专门为先辈歌功颂德的墓志铭也出现有先辈平灭宋江的记录,出现这些记录的原因,大抵和《张叔夜家传》差不多——反正宋江的故事流传既广、影响又大,偏偏又无法考证,拿它说事,既可给先辈贴金,又不会遭到别人质疑,不拿白不拿。于是,就出现了《折可存墓志铭》之类不伦不类的记载。
《折可存墓志铭》记:建立“征方腊”和“擒宋江”不世大功的人是同一个人,即墓中的主人公折可存。
这《折可存墓志铭》所记载先征方腊、后擒宋江的次序倒是和《东都事略》所叙一致,可是,按照《宋史》所载,征方腊的主帅是童贯、力擒方腊的是名将韩世忠,根本就没宋江什么事。所以,对于折可存一人独建“征方腊”和“擒宋江”的“壮举”,根本是不可能的。
(新水浒剧照:武松,《水浒传》中,方腊被武松所擒,其实方腊被韩世忠所擒,韩世忠也因此得到了升迁,随后在与金国对战的过程中逐渐成为大宋朝的一员名将)
力证宋江其人曾经存在的,除了胡适大师外,还有日本学者宫崎市定,此人写有一本《宫崎市定说水浒》。
但无论是胡适还是宫崎市定,他们下的功夫都没有大历史学家、古文献学家余嘉锡老先生深。
余嘉锡著有《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此书所收集有关与宋江有关的资料最多、最全。
笔者是怀着崇敬之情来拜读这篇《宋江三十六人考实》的。由于篇幅原因,在此不过多展开评说,只提一点:余老先生常常会对于那些纷乱繁芜、且又互相抵牾、互相矛盾的“史料”感到措手难及,时时陷于无穷尽的迷茫之中,最后只能以带着疑惑和猜测的笔触进行论证,也许、应该、可能……等等,结果还是踌躇不定、颇费思量,难圆其说。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全因为他所研究和引以为据的东西,多是各类书中记载的道听途说,难当史料。
而余老先生所有的疑惑和困顿,都是建立在“宋江是一个真实出现过的历史人物”基础上才会出现的。如果转换一下思路,以“宋江就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文学人物”去解读那些材料,就一切都讲得通、一切都会豁然开朗了。
其实,要证明宋江是历史人物还是文学人物,只要从两个方面出发去考证就行。
一、与宋江同时代人的笔记里,有没有关于宋江言行的记录。
二、宋江的籍贯是哪儿?出生在何地?有无亲戚朋友,与同时代何人有过交往,死后葬于哪儿,有无子孙后代。
以上的第一点,答案空白。
甚至翻烂那部以收录宋代人物遗闻轶事著称的《宋人轶事汇编》也找不出一丁点儿关于宋江、包括全部梁山好汉的片言只语的记载。
第二点,按照故事里宋江的经历来说,宋江乐头好施,仗义疏财、广交朋友,且横行九州、有大量的部下、士兵。可是,现实中居然查不出一个曾与他有过交往的人,无籍贯、无坟墓、无亲戚朋友、无子孙后代,甚至没有谁只过宋江一眼。
至此,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宋江,史上实无其人。
遗憾的是,余嘉锡老先生考证来考证去,最后竟然考证出宋江和老婆在梁山泊一带开展荷花种植业的事迹,这也算是考证过程中的一种走火入魔吧?!
补一句:有美籍学者马泰不知从哪儿贴出一首据说是北宋末年人李若水写的诗,诗中有:“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之句。
这首诗,就跟现在网上流行预测汶川地震、预测08奥运、预测世界杯冠军得主的所谓“李白诗”一样,我们呵呵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