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突然想做“城里人”
“时间像个推子,一不小心就把头发畔儿向后推了半尺!”他刚大学毕业那年,回到老家,父亲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这样对他说。他脸上虽然笑着,心头却忽地一软。那一刻,他坚定了要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打算,谈不上让他们享福,但至少在身边有个照应。60岁的父亲却再次坚定地说“不”,说以他的身体,再劳动个10年根本不成问题。父亲说:“与其去城里拿个木剑练太极,不如拿个锄头在乡下种地。”他想再劝,父亲来一句:“人挪活树挪死,我就是一棵树!”言下之意,去城里等于要命。
转眼父亲就70岁了。除了偶尔来城里小住,他和母亲多半时间都生活在老家。二老将小院子拾掇得干净整洁,喂鸡养狗、酿酒做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每年春节回一次家,来去匆匆,如同度假。有一年回家,父亲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父子俩一起走到了地头,并肩坐在山脚下后,父亲指着一片地说:“百年之后,安身之所。”这里葬着父亲的父亲,父亲选这里为安身之所,他理解。
但他不喜欢听父亲说到死,想安慰父亲,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于是,他忍着眼泪,表了决心:“等我将来死了,就睡在你边上!”父亲愣了一下,说:“等你成了老骨头,得留给儿子才对!”然后,父子俩就笑了。
生死的话匣,自从这次打开之后,再也没有合上。每次父子相见,父亲都会谈到刚去世的同龄人,老头子的感慨多起来,但好在他看来并不悲观。之前总是不肯请木匠做棺,最终还是默默请人做了。看到新做的棺材,他抱怨:“早早地做这个干什么?怪吓人的。”父亲就笑了:“这把年纪随时都会死,人死了不装起来,才吓人呢。”说完,父亲还幽了儿子一默:“我死了,在进棺之前,你得挠挠我的脚板心,看我还笑不笑。”
一晃又几年过去了,父亲已是满头白发。他回去的次数多了,夏天回一次,春节回一次。虽说来回奔波很疲惫,但心情总是好的。去年冬天,父亲忽然来电话,要来城里过年。他简直是欢天喜地,马上驱车千里回家接人。临行之前,父亲请左邻右舍来家里喝酒,酒桌上的父亲非常骄傲,说这次去城里后就不回来了,他要去享儿子的福了……
那年的年夜饭,他和妻子说要在饭店订。母亲说去饭店费钱,她在家里做就是了。一向节俭的父亲,却破天荒要去饭店吃,还点一瓶家乡的好酒。父亲吃得尽兴,喝到微醺后还哼起了小曲儿。回到家,父亲却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他以为父亲醉了,母亲悄悄说,像这样的呕吐,有一段时间了。
他一下紧张了,父亲却指着“养胃丸”说:“这药管用。”他便没怎么在意。春节过后,上班下班,转眼春天来了。
那天深夜,他在书房,父亲走进来说,在街边看到花圈店,门口写着“殡葬一条龙”服务,就顺藤摸瓜,坐车去郊区的墓地看了。“嗨!城里的墓地真大。有树有草有花儿的,真幽静!”父亲这样说的时候,他愣了,父亲则像个孩子似的继续唠叨,“我一下喜欢上那地方了,还想着回头死了,当一回城里人……你看行不行?”他没有吱声,父亲声音变小了:“花不了多少钱,有一种树葬,感觉挺好的。你放假后去看一眼,把那树当作是我……”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话,到最后认认真真地点头。等父亲出去后,他却泪如雨下。父亲一天天老去,生死离别的场景越来越紧迫,他预料得到,但却不知道如何面对。
半个月之后,父亲央母亲做了一桌好菜,等着他和妻儿回来。吃完饭,父亲咳嗽了两声,看着他说:“我怕是不行了。”父亲说,他的病,跟村里去世的几个人一样……父亲拉了拉他的手,说:“你妈,我就交给你了。”说完又把他的手,放在念高中的孙子手里说:“我把儿子交给你啦!”
第二天一早去医院检查,已是胃癌晚期。他抱怨父亲一直隐瞒,又懊悔自己怎么就没发现。但父亲坚决放弃治疗,理由是“治与不治都得一死”。老家得这种病的人,最后都去世了。他没有坚持,因为医生也说,太晚了。
虽然常常会吐,父亲依然努力吃饭,到最后吃不下去了,他请医生注射营养液。父亲迅速地消瘦,如同“纸老虎”一般脆弱。
都说落叶归根,他问父亲回不回?父亲摇头,说他想做一回城里人……
按照父亲的遗愿,父亲在一棵松树下长眠。每逢周末,他和母亲去墓园坐一会儿。松树还小,父亲的名字刻在小石块上,只有名字,没有生平。但父亲分明在那里,他是一棵一天天长大长粗的树,这让他踏实。
有一天,问母亲,父亲怎么突然想当个“城里人”?他如何舍得那一口好棺?母亲流着眼泪说:“你爸想让你安心,说你在城里没根儿,他埋在这里,你就有根儿了。他还说,回老家扫墓路途太远,他来了,你就不用长途奔波……”
他想起几乎所有的电影里,“反动派”都被打倒了,但是一直被他视为“反动派”的父亲,却从未被他这个儿子打败。如果有来生再有缘做父子,父亲也一定是打不倒的吧?因为父亲在倒下之前,都还在想着,怎么撑他这个儿子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