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世同堂》到《情满四合院》 李文玲和老舍的不解之缘
前不久北京卫视热播的《情满四合院》里,李文玲饰演郝蕾的婆婆,精明算计的胡同大妈张老太太,但恐怕很多人都认不出来,她就是当年《四世同堂》里的胖菊子。
《四世同堂》开机后,饰演菊子的演员导演林汝为总不满意,让副导演再找,那位副导演是李文玲的同学,便邀她去试镜。1966年文革前夕李文玲在电影学院表演系本科班毕业,经历十年动荡,考入铁路文工团工作时,已过而立之年。《四世同堂》的试镜机会令她很纠结,一方面,她渴望有学以致用的机会;可另一方面,考虑到自己在团里演的都是正面人物,胖菊子的文学形象却是天壤之别。“老舍笔下的胖菊子,是一滩肉,我看了剧本,心里真是别扭,觉得特别不愿意。”李文玲说,后来改变初衷去试镜一来因为同学实在为难,胖菊子的演员太不好找,有人去试镜哪怕没演成也是交差了;二来因为丈夫的一句话,“他说你一定得去,演老舍名著的机会不可多得。”于是,丈夫陪着李文玲去试戏,“到那里以后,大家都挺喜欢我的,化妆师看我没化妆,觉得挺质朴,导演一看,说挺好,就你了。”
1983年,是李文玲的丰收之年,先拍了吴子牛导演的电影《候补队员》,10月份进组《四世同堂》。“虽说我电影学院毕业,可当时哪有电影找我们,很多同学后来一直就没拍过戏,这是后话了。”李文玲说,导演愿意用你只是第一步,还得剧团同意放人,此外来自各方面的意见也挺多的,“当时我们同学还问我,干嘛拍电视剧呀?那时候都觉得电影学院毕业就应该演电影。可我毕业后浪荡着过了文化大革命,什么电影都没演过,《四世同堂》之前,我演过一个三集的电视剧叫《青春一瞬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我想,都快四十了,干嘛不拍呀!拍电视剧还有一个好处,多赚点钱,我在铁路文工团一个月56块钱工资,在剧组能一天拿两块钱补助,相当高了,别的剧组都是一天三毛钱。那时候借人特别难,基本上团里不放人,幸运的是我们有个副团长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位副团长恐怕想不到,李文玲从此一去不复返,拍完《四世同堂》后留在了北京电视艺术中心,从此和电视剧打了一辈子交道。
李文玲演《四世同堂》时体重不到120斤,老舍夫人嫌她不胖,她说:“您放心吧,我从人物上努力。”造型上,给菊子的旗袍是特制的,肩膀做得窄,为了把胳膊上的肉嘞出来,再抹上油,油亮亮的就显胖。第一场戏,拍的是菊子和老二从小羊圈胡同走出来,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说过的台词她依旧能背出来。“演戏对我不是问题,第一场戏就得到肯定了,后来老舍夫人也认可菊子。她对我很好,知道我干副导演受了不少气,还给我写了个条幅:退一步海阔天空。”李文玲拍完《四世同堂》后二十多年没再演过电视剧,就因为当了个“副导演”。
如今电视剧组分工细致,副导演们实权在握,比如有专门负责选演员的,有专门负责服化道安排的,还有专门负责出通告统筹剧务的。《四世同堂》那会儿,导演已经忙到脚不沾地,副导演更是杂事一把抓。李文玲回忆说:“我当时干的活儿包括找演员、调车、通知演员第二天拍什么,就是现在统筹干的事情,化、服、道几个部门都归我管。林汝为导演在剧组对我特别好,和美工李俊明亲自登门邀我当副导演,原来的副导演也把我约到摄影棚顶层对我说,文玲你就答应吧,就这样,我又当上了副导演。
剧组工作量特别大,那个时代又正是港台文化全面进入,街面上都是邓丽君、喇叭裤,林导对这部戏出来的反响心里也没底,其实她压力很大。”副导演看似是个小领导,实际上除了工作琐碎,最困难的是要协调剧组各种人际矛盾、利益纷争,四处传话,常常为缓和关系抹稀泥却无意中又得罪了其他人。人常说四十不惑,可李文玲形容自己的心理感受是:“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经历过剧组那么多复杂的事情。虽然当时我也不小了,但之前从学校到学校再到单位,我的经历真的很简单。我爸爸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我从清华附中考到电影学院,文化大革命后自己考到铁路文工团,没去过别的地方。”
一部《四世同堂》后,李文玲有了全国知名度,却任谁邀请也不敢再迈进剧组,从此转行到幕后配音,直到退休年纪才重返荧幕,而把她牵回荧屏的还是“老舍”,这又是后话了。
李文玲全家上下没有任何亲戚在文艺圈工作,而她是背着父亲,误打误撞进了电影学院,或许这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上初中时我练过体操,小时候活泼,清华附中背身是北京体育学院,现在的体育大学。秋冬招体操班,我一去就考上了,白天上课,下午练习完住在体育学院。后来北京二队要我,我爸爸急了,把我给抢回来了。有一次,我的体操教练跟我说,电影学院招生呢,你小样挺可爱,皮肤也好,去考考试试吧。”李文玲尤记,考电影学院是瞒着父母偷偷去的,考试那天还带着红领巾,也唯有那一年,北京电影学院招收了一批初中毕业生,她没有文艺特长,面试时就把体操功底全拿了出来,又翻跟斗又倒立,当时主考的章珉院长特别喜欢她,一试就录取了。
1966年李文玲大学毕业,接着是十年文革。在校期间她和同学们参加过两季四清,毕业后,下部队到河北农村。“我种了四年水稻,什么苦都吃过。”李文玲说。文革结束后,她考进铁路文工团,一次下乡演出大家吃饭,一人一碗面条,分到她的那碗面上趴了一只死苍蝇,她不动声色的用手捏出来扔掉,接着吃。
“前两年流行吃农家饭,我一个老同学对我说:‘李文玲,你还没吃够农家饭呀?’他说的时候面无表情,但这句话意在不言中我俩心里都明白。”当年在密云“四清”,干农活吃派饭,就是派到农户家,给三毛钱吃一天饭。一天李文玲和同学一起被派到一位农村大嫂家吃饭。中午干完活儿已经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两人坐在炕上等着摆饭,就看旁边小孩在炕上拉稀了,大嫂见了说没关系,从院子里拿进一条小狗来,让小狗把屎舔走,大嫂用抹布擦了擦炕。接着到灶台取出饭碗来,抹布擦了擦,盛上一碗棒子面粥。“也不敢仔细看人家是不是换了块布,更不敢问,端上来的粥和小孩屎的颜色一样,你说吃还是不吃?那时候每天都有生活会,评一天的表现,稍有不慎大帽子就全有了。我俩后来没再聊起过这件事,直到前两年,他那一句话,心里的意思都懂了。”
李文玲笑言,按现在的说法,当年的同学们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小鲜花、小鲜肉,却不可能与今日相比。如今,她在剧组接触一些偶像明星,有时会难免替他们惋惜。“我今天看见电视里一个小男孩做广告,拿着一只口红,你说?也不能全怪他们,现在就是这么一种风气。拍《好先生》的时候,我接触张艺兴,孩子是好孩子,只是旁边人给捧得不像样了,随行四个人是标配,两个韩国人,一个化妆师、一个发型师、还有经纪人和助理,像这样就算少了,随行八个助理的有的是,还有成群结队的粉丝拎着东西去追星。”
回想起自己二十多岁时,还在河北张家口种了水稻,“四年过后,水稻田里基本上没有青蛙,都让我们吃光了,就剩下蟾蜍。”李文玲回忆着:“五月初张家口的水稻田里已经有一层薄冰了,肉腿伸进去,就感觉想往上跳,再过一会儿没感觉了,从小腿红到大腿,鼻涕控制不住地往下流,手也没知觉。夏天挠秧,拔杂草,最害怕蚂蟥,人人都挨过蛰,太阳暴晒都不算什么了。秋收就是割水稻,一个字,扎。但秋天算还是最轻松的,我一边搬运稻捆一边给大家讲《基督山恩仇记》,那是我在电影学院听倪震老师口述的,听一遍我就学会了。”文革期间日子虽苦,但从此打下的生活底子,以后拍戏都用上了,“搓麻绳、给老玉米脱粒、挑水,现在戏里有这些情节的时候年轻演员不会干,那可这都是我们当年最简单的活儿。”
《四世同堂》播出后李文玲选择退居幕后,从事配音工作,一干20多年。其实,当年《四世同堂》时,她就主持配音,《红楼梦》、《西游记》里也都有她配音的若干角色,起初是兴趣爱好,《四世同堂》后决定不演戏,她就专职干上了配音导演。“那时候演员不擅长配音,设备也没现在好,都是后期配音。我给男孩配音可出彩儿了,比拍戏舒服,在一定程度上,配音比演员还能收入多些。”
如今,在电视剧里看到李文玲的形象,观众很熟悉,只是很难认出她就是《四世同堂》里的胖菊子。因为这中断的20年。重返荧屏再演电视剧时,她已经年近六旬。退休后的李文玲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到美国定居,照顾女儿一家。2001年,911恐怖袭击震动世界,李文玲在新闻里看到一对遇难的中国老夫妇,眼看着飞机撞向大楼,和她与老伴年龄相仿。2002年,北京爆发SARS,李文玲和老伴儿在美国感觉度日如年,想听到北京亲戚朋友的消息。“当时感到一种回国的迫切需要,也是在美国闷的,呆的不够不够了,感觉在哪儿没有任何价值。我们家先生说,生活不能被孩子套住,于是我们决定回来重新闯生活,在东花市买了房。”李文玲说,天遂人愿的是,恰好那年张国立拍老舍名著改编的电视剧《我这一辈子》,邀她回来演个角色,从此开始演艺事业又一春,“所以我常说,我跟老舍有不解之缘。后来还参演了电视剧版《茶馆》和国家话剧院的话剧《四世同堂》,从2010年到现在整整演了七年。”
《四世同堂》之后,一度害怕进剧组,可从美国回来再演电视剧,李文玲感觉一点也不怵了。回国后,李文玲平均一年拍两部戏,电影、电视剧、话剧全面开花。其中,陈佩斯执导的电视剧《好大一个家》,还有孙红雷监制并主演的《好先生》和前段时间在北京卫视播出的《情满四合院》,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好大一个家》2014在CCTV-1黄金档播出,是一部都市喜剧,李文玲饰演一个精明算计的胡同老太太齐秀娥,为了在拆迁中多分套房子她是怪招迭出,对儿孙辈们的感情生活也屡屡乱点鸳鸯。不过李文玲对自己这个角色是又爱又心疼。“她很多做法很极端,但这也是对儿孙们太爱护的表现。很多老年人都会这样。对他们多包容都沟通很重要。”《情满四合院》里,她又演了一个刁钻老太太,电视剧播出后,编剧王之理表示,演员们演得比我写得好,比如李文玲老师塑造的婆婆张氏,从反对到支持秦淮茹再婚那个转变,她拿捏得很完美。李文玲说:“当时看剧本,我都恨不能把这老太太揪出来好好聊聊。”
人们通常会认为,李老师这么大岁数,拿着绿卡,回国演戏就是玩,图个退休不闷,但李文玲说并非如此:“经历了很多事后,还能有戏拍,我很感恩,没白学了这行。”虽然年过七旬,她也像普通演员一样,为争取喜欢的角色进组面试。“《好先生》我就是考的,孙红雷亲自考我,人家是艺术总监,我是尊重的。我不怕面试。现在拿到一个角色,手拿把掐不在话下了,不论导演什么要求,都没问题。我会尽可能地钻到角色里。《情满四合院》的剧本我改了很多,我不愿意她只是一个恶婆婆,那个年代的人,更多是为了生计打算。我就设计她无论什么时候,手里都在干活儿,其实这个角色和我个人生活相去甚远,当年电影学院的那点底子还好使。”李文玲拍戏不雇助理,她说清清爽爽一个人挺好,有时老伴儿送她进组,看到住宿条件太艰苦劝她算了,而她会亲手把困难一一解决。“有一次进剧组,安排的那个旅馆连马桶、电灯我都得重新买,但我是背着铺盖卷睡过草甸子的人,不怕这些。《好大一个家》时,我600多场戏,要安排六点钟化妆,我四点钟就得起来,自己上上下下收拾好,尤其是厕所得上好,不然一天下来可难受了。”
不拍戏时,李文玲喜欢旅游。拍《好先生》时,为了一场戏她要跟组去意大利热那亚。拍完这仅有的一场戏后,李文玲以300欧元一天的高价从法国请了个导游,带她沿着地中海深度旅游,马赛、阿维尼翁、戛纳玩了个遍。“前不久,我还去北欧沿线玩了一趟,最后一站莫斯科,我计划着再来一次俄罗斯深度游,除了国外,还能国内游,好多地方我都没玩过呢。”这位73岁老人接受采访畅聊了三个多小时后,越发神采奕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