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的沁河 葛水平:河流带走与带不走的
葛水平,1965年9月生,山西省沁水县人,长治戏剧研究院编剧,山西省作协副主席,长治市文联主席,曾出版诗集、散文集《心灵的行走》,有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天殇》、《狗狗狗》、《喊山》等,小说《喊山》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及2005年人民文学奖等诸多殊荣。
蝉鸣柳梢,一条清溪映月,时间似乎抹去了我的现在,我站在山神凹的河边,河里没有了清溪,一河道的羊粪蛋。我问柳树,你在守望什么?时间把你顽固地留守在这里,你的叶片如竹叶,我一直认为你是北方的竹子——北方的,有秋的情绪、夏的纷乱。蝉在许多年前落在你的树枝上,你可知觉?蝉鸣时夏已经深了。
这条河叫蒲沟河,源头应该是山神凹的后沟。山大沟岔多,一条河大都以村庄的前后命名。山神凹流出去两条河,一条蒲沟河,一条枣林河,两河出山入十里河,一路欢腾流往沁水县的固县河,之后由端氏镇入沁河。我在很多年前和我的父亲去后山用筛子捞过虾,泉水里长大的虾实在是好吃,一铁锅河虾配山韭菜炒好端到院子里,嘴馋的人哪里等得急拿筷子。一河的泉水,在暧昧的夜色中,河流如同针线一样穿起了我童年的欢乐。
十多年前我的小爷葛起富从山神凹进城来,背了一蛇皮袋子鸡粪,他要我在阳台上种几花盆朝天辣椒。那一袋子鸡粪随小爷进得屋子里来时,臭也挤进来了。我想我还要不要在阳台上养朝天椒?小爷进门第一句话说:蒲沟河细了,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吓我一跳。几辈人指望着喝蒲沟河的水活命,水却断了。小爷说,还好,凹里没人住了,我能活几年?就怕断了的河,把人脉断了。
几年后小爷去世,一场雨过后,我看到院子里用了祖辈的水缸聚集了雨水,秋风起时,还能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让我的心一下就起了难过。山神凹后来只剩下一户,我喊他叔。叔的一只眼睛瞎了。我回乡,坐在他对面的炕上。叔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你啥事,我这眼睛,去年秋天收罢粮,眼好好就疼,以为是秋虫招了一下,生疼,慢慢就肿了核桃大,生浓,浓把眼睛糊了。
娃领我去长治看病,大夫说是眼癌。我怕是命死眼上了。我说:世上的癌,数眼癌好治,剜了它,有一只眼,你还怕世界装不到你心里?叔说:日你妈,你说的好容易,我就是想求你保住我的眼,一只眼看路,挑水都磕磕绊绊,一桶水能洒半路。
那时候山神凹没有水了,满河沟的水说没就没了。
后来有了自来水,也是隔山引过来的。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享受多少,叔就入土为安了。山神凹果然断了人脉。野草疯长着,窑顶子塌了窟窿,年轻的一代都迁走了,村庄就像遗失在身后的羊粪蛋,风景依旧,只是少了流动。我在冬日稍嫌和煦的阳光里,一窑一窑走进去,迎面的是灰塌塌的空。
石板地、泥墙和老树,让我得以在一个午后穿过怀想,那时候的窑洞多么年轻。木头梁椽清晰地发出活动筋骨的声音,多么好的村庄,沉静细碎的阳光洒满了每一眼窑洞,多么不寻常啊,那热闹,那生,那死,那再也拽不回来的从前。
时间悄然流逝,倏忽间,窑洞成了村庄的遗容。河流,糟糕的水已不知流向了何方。故去的人和事都远去了,远去在消失的时间中。我妒嫉这时间,把什么都贪走了,贪得山神凹成了荒山野沟。
我多么想找回炊烟似的人间烟火气,找回满山的羊群,找回阳光从窑顶滑落至门槛,并照亮一群觅食的鸡。我穿着紫红格格布衣裳,只回了一下头,我就已经找不到我的亲人了。山神凹成为我生死不移的眷恋和诱惑。生命在日子里发芽。
倏忽间,这图景全然变作印象,沉淀于记忆之谷的深处,幻化成流年的碎影。这里所有经历的言说都纷纷展开,人们以往的精神空间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文字跳跃,山神凹人经历的单纯过程横立在我的面前,如同牵挂着一个远方的旅人——我是它早已咧着嘴唇盟过誓的唯一的一个后人。
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正如彭斯用诗的语言描述的那样:“我从未看到过野生的东西自怨自艾/小鸟冻死了,从树上掉下来/也没有自怜。”河流在人的眼皮底下,谁也记不得它的消失,只知道长流水变成了季节河,当雨水再一次从天空降落时,河流的季节没有了。
蒲沟河是沁河一条细小的支流,小到没有任何意义,包括地图上都没有标出它。难过的只是它河岸上有情感的生灵。我在河沟里走,有蒲公英开着黄色的小花,有一丛一丛的鸡冠花,还有苦苦菜,一条壁虎从我的脚前穿过;我还看到一块河卵石上,一只蚂蚁举着一只蚊子,风刮过来,蚂蚁不动,风刮过去,它继续爬行。
书上说,植物在它消失的地方必定会重现。会吗?亲爱的文字,你会欺骗我吗?上个世纪考古学家是划着木舟进入罗布泊的,我们都知道古楼兰是一个庞大的村庄。
一座村庄的生机,最先是由一条河流营造的,河岸上,最后都沦落成了一座座坟茔。我有多么孤独和寂寞。每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就像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只有一个母亲一样。一个人一生要走很远的路,一提到山神凹,我的心都挖抓得难受。
蒲沟河岸上的窑洞,柔软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耳朵,它在听见时间的叹息和自己内心的曾经热闹的同时,它还听见了热爱它的人在寂静的土地上对于生命的守护,对于时间的绝世应答,对于永不会撞个满怀的转瞬即逝的繁华。面对时间,我只能学圣者浩叹一声: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广宇,戳破时空的沉寂,我写下它曾经热闹的一页。
一切都始于我对它的爱。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呆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决绝让我的爱在产生的文字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文字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
“但使情亲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时间如中国画缥缈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现,却还愿意在疲倦的时候沉溺其中。天地方寸间怀古,秋风年年吹,春草岁岁枯。逝去的以另一种方式活在现实中。
一位作家说过:“所有埋葬过自己血亲的地方都是故土。”
我说:“只有亲手盖过屋子并养育下后人的地方才能称是故土。”
许多物事已经消失。记忆潜入的时候,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有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响在不朽的词章里了。
年年清明,我回山神凹,一路上想,坟茔下有修成正果瓜瓞连绵的俗世爱情,曾经的早出晚归,曾经的撩猫逗狗,曾经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饭里曾经的真情实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远,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首先肯定,它不是物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