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大师 中国孩子学英语 要多读能打动人感情的作品丨怀念英语大师陆谷孙
在学术界,陆谷孙先生是公认的“英语大师”,尤精于莎士比亚文学研究和英汉词典的编纂。他花费30年时间编纂的《英汉大词典》是第一部中国学者独立研编的大型英语工具书,自出版以来,已成为中国学生的英语学**必备词典,对中国英语教育的影响难以估量。
先生生前,对于中国孩子的英语教育、如何学**外语以及莎士比亚文学研究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给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教育启迪。
小毛头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放英文摇篮曲和儿歌,而且等宝宝睡着以后也要不断地轻轻放,进入他的潜意识,我把它叫做earstorming(仿brainstorming)。再大一点,可以让孩子多接触些英语的动画影视作品,其实好莱坞历年来拍过多少优秀的动画片,我特别欣赏《狮子王》,里面狮子画得真是可爱,同时也可以给他看国产动画片里的经典比如《大闹天宫》。
这样慢慢地给孩子看好东西,培养他们的兴趣。青春期以后可以给孩子看看好莱坞的经典老电影,而不全是今天的美剧。
最近我重新看了《翠堤春晓》,拍得真好。只要把握住两条原则,**秽的东西不用,政治不正确的东西不用。现在孩子面前已经没有道德大厦了,我们小时候还有传统的道德大厦比如礼、义、善、恶、尊严、荣誉等等。
要注意孩子心灵的敏感和柔软,多读能够打动人感情的作品。我母亲走得早,父亲教我背过元稹的悼亡诗《遣悲怀》(当时不谙他的用意):“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拨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小时候不懂,现在终于懂了,这里面有先父对亡妻很浓很浓的感情。现在小孩大概不太读了。低头刷屏,不再抬头望天。我觉得现在孩子的心灵越来越坚硬钙化了,机械化了。
我经常对学生说,我只希望你们的良心还是血肉做的,而不是一堆不锈钢。看到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的故事还会不会动情呢?我们小时候还是这种书看得多些,比如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我的一个朋友说一点也不好看,我问他看到马戏班主打狗那一段吗?后来班主后悔了,坐在那里哭。
突然感觉有人在帮他擦泪,睁眼一看就是那条狗,爬上来在舔他的眼泪。就凭这么一段,我至少没有忘记《艰难时世》。现在的小朋友右脑是不是都不太去经营了?我觉得倒应该多看看情感丰富的书,给右脑补点形象思维和艺术创作能力。
别做“虎妈”,别做英文里说的helicopter parent就行。小孩才一点点大就逼着去学钢琴,学画画,学奥数。这么高级的数学只有少数以后要搞理工的人才会用到吧,要小孩全部都去学真是没道理。学某种技艺几次不行,就应该把精力转移一下,试试别的,到其他地方去。现在整个指挥棒不改,只是把各个科目的分值权重像变魔术一样抛来抛去,不会有好结果的。只怕到最后中文没学好,英文更加糟。
我学英文是从17岁开始的。以前都是学的俄语,那时候“一边倒”嘛。当年是可以以俄语为考试的科目进入英语专业的。但是我第一志愿没录取,第一志愿是北大法语系,因为我父亲是学法文的。第二志愿是复旦英语系,录取了。
进来以后,从头学起,只能在慢班里面。那时候分了快、慢班,学过英文的是快班,我们是慢班。所以我不相信学外语非得从幼儿开始;而且现在从小学的学法不对,给孩子教几个单词,有客人来,家长就把孩子遛出来,是表演性质。中学以后,功利性太强,为了日后出国,考托福和雅思,这种思想多多少少都影响着家长。至少我们当年学外语没有这种功利心理。
学外语没有什么特别的诀窍。
第一,非常机械地模仿。灵格风(Linguaphone)讲的那些话实际上从内容看一点含金量都没有:The table is on the floor,桌子在地板上;The gramophone is on thetable,留声机在桌子上;The record is on the gramophone,唱片在留声机上。
你就学它那个腔调,到惟妙惟肖、滚瓜烂熟为止。你如果甘心千百万次地、亿万次地就这么学,就这么模仿,特别是语音,差不到哪儿去的。
能够千百万次的模仿,像小和尚念经,“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我觉得小时候学的背功蛮重要,学外文也同样要背功,有时候你不要去考虑它的内容,就机械地背。甚至不过大脑,就是让舌条和口腔劳作。
第二,要慢慢地进入到内容,不时地跟中文做比较。在模仿的基础上有时候停顿一下,想一想跟中文有什么区别。我用一个比较的例子,允我自我显摆一下,我当年翻译江南的《蒋经国传》,里面有一句话“小蒋在很多方面继承了老蒋的衣钵”,我翻出来就非常简单:Jiang Jr.
is his father'sson in many ways,小蒋在许多方面就是他父亲的儿子。等于把这句话再倒过去翻译成中文的话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翻来翻去,实际上就在对比。
第三,要晓得英文的历史。一千多年以来,英文一个受欧陆日耳曼语的影响,形成古代英语,连English、England这两个词都是源出欧陆;另一个是来自南边的影响,罗马人史前占领英伦三岛,后来圣奥古斯丁把Christianity传入,当然更重要的是1066年的“诺曼征服”,带进去法语的影响,拉丁等罗曼语族的影响。
所以,在英语里有那么多字形完全一样,但是意义不同;字形完全不一样,但是发音相同的。了解这段历史,晓得这两大“祖先”,对学英语也是有好处的。
如果学过拉丁语,甚至有人学过希腊语,有人学过希伯来语,学英语当然更好。学外语就是要喜欢上它,感觉到这声音美。我听什么外文都觉得挺美的,读诗感觉到美,读莎士比亚的独白感觉到美。
King Lear(李尔王)我喜欢。最早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哈姆雷特,思想丰富,而且背他的独白特别多,独白、半独白什么都背。但是我发现到现在这个年龄,喜欢King Lear(李尔王)。大概自己也到了这个年龄了,也到了被forsakened by your daughters (被女儿抛弃)你的女儿都离你远去了,都离开了。
可能也有点关系。我喜欢King Lear(李尔王)从混沌当中终于开窍了,终于有点看到了人生的真谛是什么。
我感觉没有什么年轻人会喜欢念莎士比亚,我这里博士生这些听说我要开莎士比亚精读课,就来听,听的也蛮来劲的。但是听过了以后不知道他会不会去看第二本莎士比亚,我不知道。
在大学里,在英语系学生们的课堂上,我们不妨提提培养“莎士比亚意识”这match样的口号。具体点说,莎士比亚意识首先是对莎士比亚文字固有之美的认识和直觉体悟,这种文字美是所有学英语的人必备的语言养分。第二方面,莎士比亚意识表现为对莎剧的全貌,即不同剧目的共性以及个性的综合了解。第三方面,莎士比亚意识还应该包括非戏剧和超戏剧的因素,即从知识审美的角度来看莎剧。
无论是艺术审美,还是知识审美,我们谈在课堂上培养学生的莎士比亚意识,其实就是培养他们对莎剧之美的意识。王国维有语:“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也。”读莎士比亚需要的也是这样的唯美主义,不可利用主义,说来说去好像又要回到“自由而无用”了。
但其实我倒觉得,谈莎士比亚也好,谈任何文学的、人文学科的问题,追问这样的讨论有用无用是没有意义的。精神世界的活动,尤其是审美活动,谈实用价值没有意义,不是说有没有实用价值的问题,是跟实用价值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你在一堂市场营销的培训课上追问培训内容的宗教价值一样,这样的讨论毫无意义。如果你想讨论莎士比亚,你应该至少有这样一种清醒的认识:我们的兴趣与有用无用没有关系。那么再回到莎士比亚意识,这不是你上了一年的“莎剧精读”课就能培养出来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是一辈子的事;不过既然我们称莎士比亚是“万世莎翁”,一辈子也就不算太长了吧。
我开始也觉得枯燥,我是1970年没办法才去编词典的。因为工宣队审查以后觉得我这人不适合跟人打交道,只能跟字打交道。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编着编着就觉得有创造性了,里头大有乐趣。所以,我的朋友们都觉得我很奇怪:这个人怎么编词典也编出兴趣来了?陈原先生老说:陆谷孙,你晓得欧洲要惩罚一个人用什么办法,就是把他发配去编词典,你怎么会编得这么来劲。
是的,我编出了乐趣。这里头有创造性的东西,证明能够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说法、做法的时候,你会很有一种自我实现的乐趣、**。
所有的洋词典里面都有现成的例句,我偏要找到一个洋词典里面都没有的例句,但是也能说明同样的问题。那时候的愉快不是很大吗,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成就吗,不是觉得自己好像一时也在世界之巅吗?词典多数是你抄我、我抄你,我就力求跟别人不一样。
另外,编词典促使我看书的时候带上更强的语言意识。读书在我人生当中是最多的活动。我不但看英文书,也看中文书。最近,我看了我的美国朋友研究罗马一首唯一残存下来的古诗,他做历史侦探,这是英文著作。
另外,亚历山**帝是怎么死的,理查三世杀没杀两个侄子,大象为什么流泪等。中文著作我刚看完汪伪政府怎么成立、怎么倒台的。《双照楼诗词稿》是不是可以对照着上面说过的莎剧《科利奥·兰纳斯》来读?如何理解余英时先生的文字?看朱永嘉写的曹操,现实中当年有没有三顾茅庐?赤壁曹军撤退全因周瑜的一把火吗?语言意识让我读书的时候有多一层、多一个维度的愉快,突然找到一个句子,用在词典的某处特别贴切,如把这个句子加进词典,我自己也感到非常满足:又做了一件所有的洋词典都没有做过的事。
像今天在改汉英的“看热闹”一条,福至心灵,英文的to rubberneck就跳出来了。可惜没有人来评我,没有人来为我叫好。这叫很有创意,可惜无人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