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生平及作品介绍 躲得过的文革躲不过的意外
郭小川是“十七”(即1949年到1966年)文学的代表诗人,留下了很多优秀的诗作。郭小川被称为“战士诗人”、“党员诗人”,他的诗被称为“政治抒情诗”。从今天的语境,恐怕有很多人对这类诗歌会有望而却步的心理,甚至认为其没有价值。但是这种从当下语境考察诗人而忽略诗人的生存环境的方式不免过于简单粗暴。
郭小川(1919年9月2日—1976年10月18日),原名郭恩大,出生在河北省丰宁县凤山镇(原属热河省)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我国文学界一位富有才华的诗人。
1933年,日寇侵占热河,他随全家逃难北平。少年时代,他就“过早地同我们的祖国在一起负担着巨大的忧患”(《向困难进军》)。“一二·九”运动后,他积极投身于抗日救亡的学生运动,是党领导下的民族解放先锋队文艺青年联合会的活跃成员,开始用诗歌作武器,参加了民族解放的斗争。此外还是音乐艺术家。
抗日战争期间,郭小川怀着满腔的爱国热情,投笔从戎,成为王震领导的三五九旅的一名战士。新中国成立后,他继续奋笔写诗,热情歌颂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光辉成就,很快成为新中国文艺界一颗光彩照人的明星。然而,在随后共和国的政治风云里,郭小川的命运却跌宕起伏。在短暂的人生征途中,他先后经历了三起三落的坎坷之路,57岁时,便英年早逝,令人惋惜和痛心。
新中国成立初期,著名作家丁玲奉命担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林默涵、郭小川等人也被选调到中央宣传担任负责人。1955年,我国文艺界开展文艺思想大讨论,大家积极发言,各抒己见。丁玲、陈企霞等在大讨论中畅所欲言,大胆陈述个人观点,结果被上纲上线,错误地定为“丁、陈反党集团”。当时,郭小川年仅35岁,政治热情很高,组织纪律观念很强。在一次批判丁、陈大会上,他积极响应领导号召,踊跃发言。由于发言慷慨激昂,言辞尖锐,很受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欣赏。事后,经过党组织研究,决定将郭小川从中宣部文艺处调往作家协会担任秘书长,以加强作协的领导力量。
第二年,郭小川晋升为作协党组副书记。郭小川在作协机关通过工作实践,深感文艺界历史上有许多错综复杂的恩恩怨怨,也发现丁玲等的实际情况并不像当年批斗大会上说的那么严重。此时此刻,他开始冷静、理智地思考问题,认为必须接受历史的沉痛教训,慎重处理丁、陈二人的问题。1959年,庐山会议掀起阶级斗争新风暴。作协党组竟然把郭小川同彭德怀挂上了钩,开展重点批判。罪名是:在复查“丁、陈反党集团”中“经不起考验”,“形势发生变化时,由摇摆不定走向右倾”。郭小川有口难辩。1959年11月底,他被迫在作协12级以上党员干部会上作检查。
1960年春,中央要求全党加强调查研究,纠正错误。党内原先紧张的政治气氛开始缓和。当时有人曾把诗人郭小川受批判一事传到了毛泽东耳边。他表示“应给这个善于思索、富于幻想、热爱祖国的诗人、公民、党员、老战士以绝对的自由”。1962年10月,在胡乔木的帮助下,郭小川离开作家协会,到人民日报社当了一名普通的记者。不久,他的老领导、农垦部部长王震邀其随行,先后赴东北林区和北大荒垦区考察。随后,王震又带他南下福州、泉州、厦门、漳州。这期间,郭小川还专门深入上海警备区南京路上好八连,采访他们的先进事迹。
不久,“文革”的风浪骤然而起。随着政治运动向纵深发展,他被隔离审查,遭到了无情的批斗、抄家,责令写交代材料。然后,被作协机关造反派揪回去监督劳动,被勒令打扫厕所。随后,他被送往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继续接受审查。1974年底,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的大部分人回北京分配工作。但郭小川例外,他被从咸宁“五七”干校直接转移到天津静海县干校继续审查,行动受到监控。于是,他在天津静海县团泊洼干校整天满腔愁云,过着一种孤寂、忧伤的日子。
1975年国庆节后,中央专案组突然派人到干校,向他宣布审查结论:经审查一切没有问题。郭小川一身轻松,愉快地返回北京。1976年10月,一向关注时局变化的郭小川,此时远在河南林县,虽然不知道中南海出现的新情况,但凭着诗人惯有的政治敏锐感,仍能从收音机、广播的用语和语气里,微微感受到一些新变化。他决定去一趟北京,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10月13日,他刚到安阳招待所,就耳闻“四人帮”被捕的喜讯。他左盼右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内心深处充满了激动。18日夜,郭小川躺在床上,习惯地点着香烟。他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睡。无奈,只好按惯例服用安眠药。不一会儿,他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然而他手上夹的烟蒂却未掐灭,从而引发了火灾……57岁富有才华的著名诗人郭小川,在无情的烟雾中窒息身亡。
郭小川的女儿郭晓惠,是中国人民大学外语学院的教授,现在已经退休。退休前不久,这位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获得了博士学位,她以父亲在1959年的人生际遇为题,完成博士论文,之后出书,名为《大惑:郭小川的1959》。她没有从事与父亲相同的职业,但是,父亲对她养育,不仅仅体现在她生命的血管里,还体现在对她耳濡目染,在她同样大气的诗里行间。
著作书目
平原老人(诗集)1950,中南新华书店
投入火热的斗争(诗集)1956,作家
致青年公民(诗集)1957,作家
雪与山谷(叙事诗集)1958,中青
针锋集(散文集)1958,北京
鹏程万里(诗集)1959,作家
月下集(诗集)1959,人文
两都颂(诗集)1961,春风
将军三部曲(长篇叙事诗)1961,作家
甘蔗林——青纱帐(诗集)1963,作家
昆仑行(诗集)1965,作家
痛悼敬爱的周总理(诗)1977,河南人民
郭小川诗选1977,人文;续集,1980,河北人民
谈诗(诗论)1978,上海文艺
郭小川诗选(上下册)1985,人文
郭小川代表作1986,黄河
郭小川家书集1989,百花
研究资料书目
战士与诗人郭小川(杨匡汉、杨匡满)1978,上海文艺
诗卷长留天地间(李元济)1982,人文
代表作品
《充满真实的青春激情》
《诗歌编》
《一个声音》
《草鞋》
《晨歌》
《投入火热的斗争》
《向困难进军》
《把家乡建成天堂》
《山中》
《致大海》
《望星空》
《乡村大道》
《甘蔗林——青纱帐》
《青纱帐——甘蔗林》
《秋歌》(之一)
《祝酒歌》(林区三唱之一)
《战台风》
《墓志铭》
《团泊洼的秋天》
《秋歌》(之六)
《深深的山谷》
《白雪的赞歌》
《一个和八个》
《将军三部曲》(选章)
《报告文学编》
《白银世界的黄金季节》
《旱天不旱地》
《杂文编》
《生命的颂歌》
《论“听话”》
《小事一则》
《创作要目》
1962年冬,著名诗人、《人民日报》特约记者郭小川深入东北林区一线采风,与林业工人亲密接触,被林区人的豪爽、正直和建设新中国的热情深深感动。回到北京后,郭小川不仅写下了大量特写,还于1963年初创作了林区系列诗《林区三唱》,其中以之三《祝酒歌》最为感人。
祝酒歌
(林区三唱之一)
三伏天下雨哟,
雷对雷,
朱仙镇交战哟,
锤对锤;
今儿晚上哟,
咱们杯对杯!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
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啊,
咱这是瑞雪丰年祝捷的会!
酗酒作乐的
是浪荡鬼;
醉酒哭天的
是窝囊废;
饮酒赞前程的
是咱们社会主义新人这一辈!
财主醉了,
因为心黑;
衙役醉了,
因为受贿;
咱们就是醉了,
也只因为生活的酒太浓太美!
山中的老虎呀,
美在背;
树上的百灵呀,
美在嘴;
咱们林区的工人啊,
美在内。
斟满酒,
高举杯!
一杯酒,
开心扉;
豪情,美酒,
自古长相随。
祖国是一座花园,
北方就是园中的腊梅;
森林就是花中的蕊。
花香呀,
沁满咱们的肺。
祖国情呀,
春风一般往这儿吹;
同志爱呀,
河流一般往这儿汇。
党是太阳,
咱是向日葵。
广厦亿万间,
等这儿的木材做门楣;
铁路千百条,
等这儿的枕木铺钢轨。
国家的任务是大旗,
咱是旗下的突击队。
骏马哟,
不用鞭催;
好鼓哟,
不用重锤;
咱们林区工人哟,
知道怎样答对!
且饮酒,
莫停杯!
三杯酒,
三杯欢喜泪;
五杯酒,
豪情胜似长江水。
雪片呀,
恰似群群仙鹤天外归;
松树林呀,
犹如寿星老儿来赴会。
老寿星啊,
白须、白发、白眼眉。
雪花呀,
恰似繁星从天坠;
桦树林呀,
犹如古代兵将守边陲。
好兵将啊,
白旗、白甲、白头盔。
草原上的骏马哟,
最快的乌骓;
深山里的好汉哟,
最勇的是李逵;
天上地下的英雄啊,
最风流的是咱们这一辈!
目标远,
大步追。
雪上走,
就象云里飞;
人在山,
就象鱼在水。
重活儿,
甜滋味。
锯大树,
就象割麦穗;
扛木头,
就象举酒杯。
一声呼,
千声回;
林荫道上。
机器如乐队;
森林铁路上,
火车似滚雷。
一声令下,
万树来归;
冰雪滑道上,
木材如流水;
贮木场上,
枕木似山堆。
且饮酒,
莫停杯!
七杯酒,
豪情与大雪齐飞;
十杯酒,
红心和朝日同辉!
小兴安岭的山哟,
雷打不碎;
汤旺河的水哟,
百折不回。
林区的工人啊,
专爱在这儿跟困难作对!
一天歇工,
三天累;
三天歇工,
十天不能安生睡;
十天歇工,
简直觉得犯了罪。
要出山,
茶饭没有了味;
快出山,
一时三刻拉不动腿;
出了山,
夜夜梦中回。
旧话说;
当一天的乌龟,
驮一天的石碑;
咱们说:
占三尺地位,
放万丈光辉!
旧话说:
跑一天的腿,
张一天的嘴;
咱们说;
喝三瓢雪水,
放万朵花蕾!
人在山里,
木材走遍东西南北;
身在林中,
志在千山万水。
祖国叫咱怎样答对,
咱就怎样答对!
想昨天;
百炼千锤;
看明朝:
千娇百媚;
谁不想干它百岁!
活它百岁!
舒心的酒,
千杯不醉;
知心的话,
万言不赘;
今儿晚上啊,
咱这是瑞雪丰年宣誓的会。
1962年12月,记于伊春
1963年2月1日—28日,写于北京
望星空
一
今夜呀,
我站在北京的街头上。
向星空了望。
明天哟,
一个紧要任务,
又要放在我的双肩上。
我能退缩吗?
只有迈开阔步,
踏万里重洋;
我能叫嚷困难吗?
只有挺直腰身,
承担千斤重量。
心房呵。
不许你这般激荡!
此刻呵,
最该是我沉着镇定的时光。
而星空,
却是异样的安详。
夜深了,
风息了,
雷雨逃往他乡。
云飞了,
雾散了,
月亮躲在远方。
天海平平,
不起浪,
四围静静,
无声响。
但星空是壮丽的,
雄厚而明朗。
穹窿呵,
深又广,
在那神秘的世界里,
好象竖立着层层神秘的殿堂。
大气呵,
浓又香,
在那奇妙的海洋中,
仿佛流荡着奇妙的酒浆。
星星呵,
亮又亮,
在浩大无比的太空里,
点起万古不灭的盏盏灯光。
银河呀。
长又长,
在没有涯际的宇宙中,
架起没有尽头的桥梁。
呵,星空,
只有你,
称得起万寿无疆!
你看过多少次:
冰河解冻,
火山喷浆!
你赏过多少回:
白杨吐绿,
柳絮飞霜!
在那遥远的高处,
在那不可思议的地方,
你观尽人间美景,
饱看世界沧桑。
时间对于你,
跟空间一样,
无穷无尽,
浩浩荡荡。
二
呵,
望星空,
我不免感到惆怅。
说什么:
身宽气盛,
年富力强!
怎比得:
你那根深蒂固,
源远流长!
说什么:
情豪志大,
心高胆壮!
怎比得:
你那阔大胸襟,
无限容量!
我爱人间,
我在人间生长,
但比起你来,
人间还远不辉煌。
走千山,
涉万水,
登不上你的殿堂。
过大海,
越重洋,
饮不到你的酒浆。
千堆火,
万盏灯,
不如一颗小小星光亮。
千条路,
万座桥,
不如银河一节长。
我游历过半个地球,
从东方到西方。
地球的阔大幅员,
引起我的惊奇和赞赏。
可谁能知道:
宇宙里有多少星星,
是地球的姊妹星!
谁曾晓得:
天空中有多少陆地,
能够充作人类的家乡!
远方的星星呵,
你看得见地球吗?
一片迷茫!
远方的陆地呵,
你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
怎能想象!
生命是珍贵的,
为了赞颂战斗的人生,
我写下成册的诗章;
可是在人生的路途上,
又有多少机缘,
向星空了望!
在人生的行程中,
又有多少个夜晚,
见星空如此安详!
在伟大的宇宙的空间,
人生不过是流星般的闪光。
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
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
呵,星空,
我不免感到惆怅
于是我带着惆怅的心情,
走向北京的心脏。
三
忽然之间,
壮丽的星空,
一下子变了模样。
天黑了,
星小了,
高空显得暗淡无光,
云没有来,
风没有刮,
却象有一股阴霾罩天上。
天窄了,
星低了,
星空不再辉煌。
夜没有尽,
月没有升,
太阳也不曾起床。
呵,这突然的变化,
使我感到迷惘,
我不能不带着格外的惊奇,
向四围寻望:
就在我的近边,
在天安门广场,
升起了一座美妙的人民会堂;
就在那会堂的里面,
在宴会厅的杯盏中,
斟满了芬芳的友谊的酒浆;
就在我的两侧,
在长安街上,
挂出了长串的灯光;
就在那灯光之下,
在北京的中心,
架起了一座银河般的桥梁。
这是天上人间吗?
不,人间天上!
这是天堂中的大地吗?
不,大地上的天堂。
真实的世界呵,
一点也不虚妄;
你朴质地描述吧,
不需要作半点夸张!
是谁说的呀,
星空比人间还要辉煌?
是什么人呀,
在星空下感到忧伤?
今夜哟,
最该是我沉着镇定的时光!
是的,
我错了,
我曾是如此地神情激荡!
此刻我才明白:
刚才是我望星空,
而不是星空向我了望。
我们生活着,
而没有生命的宇宙,
既不生活也不死亡。
我们思索着,
而不会思索的穹窿,
总是露出呆相。
星空哟,
面对着你,
我有资格挺起胸膛。
四
当我怀着自豪的感情,
再向星空了望。
我的身子,
充溢着非凡的力量。
因为我知道:
在一切最好的传统之上,
我们的队伍已经组成,
犹如浩荡的万里长江。
而我自己呢,
早就全副武装,
在我们的行列里。
充当了一名小小的兵将。
可是呵,
我和我的同志一样,
决不会在红灯绿酒之前,
神魂飘荡。
我们要在地球与星空之间,
修建一条走廊,
把大地上的楼台殿阁,
移往辽阔的天堂。
我们要在无限的高空,
架起一座桥梁,
把人间的山珍海味,
送往迢遥的上苍。
真的,
我和我的同志一样,
决不只是"自扫门前雪",
而是定管"他人瓦上霜"。
我们要把长安街上的灯光,
延伸到远方;
让万里无云的夜空,
出现千千万万个太阳。
我们要把广漠的穹窿,
变成繁华的天安门广场,
让满天星斗,
全成为人类的家乡。
而星空呵,
不要笑我荒唐!
我是诚实的,
从不痴心妄想。
人生虽是暂短的,
但只有人类的双手,
能够为宇宙穿上盛装;
世界呀,
由于人的生存,
而有了无穷的希望。
你呵,
还有什么艰难,
使你力不可当?
请再仔细抬头了望吧!
出发于盟邦的新的火箭,
正遨游于辽远的星空之上。
团泊洼的秋天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著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著,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著快熟的庄稼;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著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著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象在香矩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
全世界都在喧腾,哪里没有雷霆怒吼,风去变化!
是的,团泊洼的呼喊之声,也和别处一样洪大;
听听人们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闹市一样嘈杂。
这里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但人人都在枪炮齐发;
谁的心灵深处——没有奔腾咆哮的千军万马!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火阵,但日夜都在攻打廝杀;
谁的大小动脉里——没有炽热的鲜血流响哗哗!
这里的《共产党宣言》,并没有掩盖在尘埃之下;
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在这里照样有最真挚的回答。
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在战士的心头放射光华;
反对修正主义的浪潮,正惊退了兕^倌X的鱼虾。
解放军兵营门口的跑道上,随时都有马蹄踏踏;
五·七干校的校舍里,荧光屏上不时出现《创业》和《海霞》。
在明朗的阳光下,随时都有对修正主义的口诛笔伐;
在一排排红房之间,常常听见同志式温存的夜话。
至於战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团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声音,只能用没有声音的“声音”加以表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
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
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永远改造,从零出发;
一切可耻的衰退,只能使人视若仇敌,踏成泥沙。
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期诈;
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头脑发达。
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忠贞不渝,新美如画;
一切额外的贪欲,只能使人感到厌烦,感到肉麻。
战士的歌声,可以休止一时,却永远不会沙哑;
战士的明眼,可以关闭一时,却永远不会昏瞎。
请听听吧,这就是战士一句句从心中掏出的话。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是的,团泊洼是静静的,但那里时刻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这首诗篇里就充满著嘈杂。
不管怎样,且把这矛盾重重的诗篇埋在坝下,
它也许不合你秋天的季节,但到明春准会生根发芽。
1975年9月於团泊洼干校初稿的初稿,还需要做多次多次的修改,属於《参考消息》一类,万勿外传。(——作者原注)
相比郭小川此后创作的名篇《甘蔗林—青纱帐》《祝酒歌》《厦门风姿》等,《一个和八个》形式上可能不那么新颖、夺目,但却充沛着更加内在的张力和人性的魅力。而这首诗的经历,也使其负载的价值远远超出了文学的范畴。
长诗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抗日战争中,八路军政治教导员、共产党员王金蒙冤受审,被投入战时监狱,和一个奸细、三个惯匪、四个逃兵这八个“人渣”关在一起。王金受到双重的折磨:一边是“难友”们对他的侮辱漫骂,另一边是革命同志对他的怀疑与仇视。而王金忍辱负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党的事业。“真理的巨大力量”“能给一切黑暗的角落以亮光”,王金以自己圣徒般的言行感动了匪兵,唤醒了沉潜在他们心中的人性,启发了他们的民族觉悟。最后,在寡不敌众、我军伤亡惨重的危急时刻,王金带领其他犯人奋勇杀敌,终于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无辜,大多数兵和匪也用行动甚至生命赎清了自己的罪过。
这首长诗的主题,电影学者倪震概括为“冤屈和忠诚”,他说,这是“关于一个人的忠诚受到怀疑,在极度危险和冤屈中,用血和生命去证明自己清白无辜”。这样的主题,在“文革”前的中国革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
《一个和八个》初稿的写作十分顺利,尽管是用夜晚和其他工余时间,但一千二百余行长诗,只用了两周时间。1957年5月初稿完成,11月到12月又费心修改了一番,修改的主要努力方向,是怎样尽量使主人公王金的蒙冤和被自己人判处死刑更为合情合理……父亲在日记里写道“这是一首真正用心写的诗”。完稿之后,他送给不少朋友看,还曾投给《人民文学》和《收获》等刊物,结果均被退回。
令诗人根本想不到的是,这部其在世期间从未发表过的作品,却让他付出了痛苦的代价,成为后半生解不开的心结。从1959年到十年“文革”,包括被中央立案审查的1974年、1975年,甚至去世的1976年,父亲始终没有逃出被批判的阴影。他说这部作品“在我心中是一个伤疤,1959年受过多次批判,1966年又受过斗争,而我自己想到就有一种恐怖的感情……”
父亲形容那时的感受,还用了一个词:“晴天霹雳”……在一系列的批判会上,父亲自己记录下来的别人批判他的只言片语,就有两万多字。他留下来的日记本验证了这一事件的突发性和灾难性:从1955年秋调任中国作家协会开始,他的日记本精美整齐,日记一天不落;而从1959年10月开始,日子不好过了——21日“失眠”,26日“彻底失眠”,27日晚上,日记戛然而止。从此一年多只字不写,后来有所恢复,也只是间断的流水账。
我母亲只记得27日那天晚上,父亲回家以后,躺在床上目瞪天花板的僵硬姿态和“颓废”的样子。他不能说,也说不出内心的困惑与煎熬——他们早已养成习惯,在家里不交谈单位的情况。
后来,根据形势的需要,反右倾运动突然刹车。1961年底,对郭小川及《一个和八个》《望星空》等作品展开的批判,也骤然停止了。但是,从此以后,父亲中止了他满怀热情的自由探索,在自己的创作天地里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从不跨越一步;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几乎只唱赞歌,把自己的创造力转到诗歌形式的探索上。
父亲在“文革”的遭际,已经无需多讲——其时举国上下有多少悲惨的故事。父亲“难以压抑”的愤懑变得不可压抑,尽管没有发表的可能,他依然创作出了《团泊洼的秋天》《秋歌》等诗作。在这两首诗篇中,作者表现出带有对抗性的战斗豪情。后来两诗见诸多家报刊和朗诵会,然而今天看来还是可以窥出其思想的局限,那是经受批判的痕迹吗?似乎可以这样说。
1976年秋天,父亲带着屈辱和困惑,还有重新燃起的希望,突然“化烟”“腾空”(郭小川诗《秋歌》用语)而去了。而《一个和八个》,父亲终其一生也未见发表。这部作品在搁置了二十余年以后,首次刊载于1979年第一期的《长江文艺》上。当时,作者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更令作者想象不到的是,《一个和八个》,在写作二十五年后被改编成电影,以另一种面貌闻名遐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