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逝世二十周年 怀念艾青──纪念艾青逝世十周年
1996年5月5日,一个黑色的星期日,凌晨4点30分,诗坛陨落了一颗亮星,86岁的艾青先生永远停止了思索和创作。每每凝视同先生的合影,就回想起十年前去北京拜访他的情景;而那盘有幸录下了先生谈话内容的微型磁带,也成了我追忆这位诗坛泰斗的珍贵见证。
1990年10月23日,上午10点半左右,经《人民文学》编辑杨兆祥的引见,我踏进了位于北京东四十三条艾青先生的私宅小院。当时,先生因不慎滑倒造成右臂肱骨粉碎性骨折还未康复,从香港买的人造不锈钢关节植入体内后,成活艰难而缓慢。尽管艾老的整条胳膊依然血流不畅,手指也尚未消肿,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同杨兆祥老师谈古论今,聊得十分投入。
在客厅落座之后,保姆为我们沏上了花茶。我仔细端详着面色红润、体格魁梧的艾老,心中感到由衷的欣喜,便把提前准备好的相机和录音机拿了出来。见此情形,夫人高瑛说:我们只是随便聊聊天,还是不要录音吧?我说:如果今天不是与杨老师同行,我一个人是不敢前来打扰先生的。这样的机会对我的确很难得,录音决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把你们的声音带回去,好让朋友们都分享一点……
高瑛夫人的疑虑自有她的道理,但看我态度诚恳又是初次登门,也就不再阻拦了,便站到了艾青身后开始给先生梳头。梳子不紧不慢地从先生的额头抚向脑后,先生一面同杨兆祥聊天,一面惬意地眯缝着眼睛,交谈的话题也从礼节性的问候,转向了电视和报章上的国内外新闻。当时,美国对伊拉克的空中打击还未开始,伊拉克总统萨达姆的措辞仍相当强硬,艾青形容这两个国家就像两个好斗的孩子,都想尽量激怒对方却又谁也不先动手。
不一会儿,保姆给艾青先生端来了一杯咖啡,先生便用左手接过来慢慢地啜饮着。可能是改用左手不大习惯的缘故,有少量咖啡顺着杯沿流到了外面,先生就举起杯子用嘴唇去舔,接连舔了几次才把咖啡舔干净。看到大名鼎鼎的艾青先生在朋友面前如此随便,使我联想到“诗人”的天性,也许与生俱来都是这样不加掩饰。
这时电话铃响了,高夫人起身到隔壁屋里去接听,艾老又和杨兆祥谈起了《文艺报》上梅志夫人写的一篇文章。艾青先生说,梅志虽然不是胡风的原配夫人,但是对晚年的胡风十分关心和体贴,而且在胡风去世以后敢于为他澄清历史上的一些问题,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高瑛老师从50年代就一直同您在一起,风风雨雨30多年,回想起来也是很不容易的啊。
这时恰好高瑛接完电话回来,闻听此言连忙摇头:我可没有梅志那么有本事。
艾老马上接过话说──“不是有本事没有本事,是有没有胆量、敢不敢讲真话!梅志看上去也是很斯文的嘛,但是她就敢咬着牙齿干……”
正说着,一口痰堵住了先生的气管,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被急促的气息憋得发青。杨兆祥赶忙上前为先生捶背,过了好一阵子艾老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所以又引发了先生感慨人生寿命的一通议论。
先生说,中国有句话叫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因为孔子活了73岁,孟子活了84岁,后人就把他们两个的岁数比做两道“关口”。杨兆祥听出艾老的话音,是在为自己的身体担心,便劝解他说:您今年也80了,多少苦难都挺过来了,不容易呀!人嘛,都有那么一天,甭去想它。没料到5年之后,尽管艾青先生已经闯过了“寿限”的第二道关口,但最终还是被一口浓痰夺去了生命。
1996年4月27日,当时的《人民文学》副主编、诗人韩作荣先生在洛阳一家宾馆的客房里,忧心忡忡向我透露了一个坏消息:3月26日,艾青先生因粘痰堵塞呼吸道心肺骤停,经过医护人员3个多小时全力抢救,才在电击的帮助下恢复了心跳。韩作荣叹了一口气说,艾老在医院里已经昏迷了一个月,气管、静脉、腹部和鼻孔里都插着管子,谁也不知道衰竭的器脏还能坚持多久……
我无法想象思维敏捷的艾青先生,在同病魔抗争的清醒时刻,该怎样放纵他桀骜不驯的诗情,就像当时他在那个秋阳朗照的上午,忽然抖出死亡的话题一样,不禁令人心中黯然。
了解艾青先生的人都知道,长达20多年的文学窒息,非但没有泯灭他的创造,反而促使他把感情都压缩成了顶在枪膛里的子弹;恰恰是那种一触即发的爆炸力,凝成了他坚忍不拔的诗魂。难怪先生在1979年2月参观了广州盆景展览之后,竟写出了一首无比沉重的悲歌──
其实它们都是不幸的产物
早已失去了自己的本色
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
受尽了压制和委屈
生长的每个过程
都有铁丝的缠绕和刀剪的折磨
任人摆布,不能自由伸展
一部分发育,一部分萎缩……
这种痛定思痛的控诉和警示,也是艾青先生留给后人的一笔与艺术价值等同的思想财富。
然而噩梦毕竟已成为昨天,相信艾青先生的在天之灵,仍然会像生前那样眼含泪水,注视着脚下这块生养了他的土地,我仿佛看见一丝欣慰的笑容,正在他宽厚的唇边徐徐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