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群速写 朱德群:以色彩写诗(组图)
2002年夏,朱德群在吴冠中的陪同下,亲身感受了中国上海充满朝气的全新景象与国际化大都市的气质。中国的发展和进步,上海的繁荣和兴旺,给朱德群带来了无比的自豪与喜悦。他在对上海大剧院进行了实地考察后,欣然接受了来自申城的邀约——为庆贺上海大剧院的“五岁生日”创作一幅油画巨作。他说:“我早就有为祖国留一幅画的想法,它可以表达我的心意,我把它送给大剧院,更送给我的祖国。”
今年84岁高龄的朱德群先生是法兰西艺术院终身院士中的第一位中国人,法国画坛公认的世界级艺术大师。他从1955年起定居法国,远离家乡已有50个年头。朱德群曾多次表示“想为祖国做点什么事情。”2003年8月28日下午,朱德群向上海市政府赠送的巨幅油画正式亮相上海大剧院。
这幅油画巨作,长7.3米,高4.3米,面积达31平方米,是朱德群驰骋画坛数十年创作的最大一幅作品,也是他绘画生涯中的代表之作。画作色彩瑰丽,气势宏伟,内涵丰富,充满艺术想象力,其千变万化的层次如同音乐般流动,象征着艺术的多元,更表达了一种对中国未来兴旺的期许与祝愿。
两个月前,这幅作品在巴黎国家歌剧院预展时,法国艺术界给予了这样的评价:像黎明的光辉,像夜晚的寂静,又如日中天的雄浑热烈,那千变万化的光影变幻,如韵律的颤动,波及到无穷尽。在画家的视野中放射出极为细腻的气氛,如同时辰的变更。
这幅巨制凝结了老人一生的心血与才情。朱德群为其创作了9幅小稿,命名为“上海大剧院油画准备系列”“之一”到“之九”,其色彩由浓烈渐趋细腻、和谐,线条也由简单渐趋流畅、成熟。为了创作这张巨幅油画,朱德群定购了专用的颜料,能保持100年不退色。
画布也是从俄罗斯定制的,重达300多公斤,没有一个接缝。他还定制了作画用的电动升降机,每天在升降台上“空中作业”四五个小时。为了绘制这幅4米多高的巨画,年过八旬的朱德群每天拖着年迈的身体,在升降机上爬上爬下,常常上去画一笔又下来看看,找找感觉。这样上来下去,非常辛苦。在8个月的时间里,朱德群一步步完成了心中的一个宿愿——给祖国画一幅最大最美的画。
这幅暂名为《复兴的气韵》的画作,蕴含着“华夏复兴”的主题。朱德群喜欢古典音乐,在创作这幅作品的时候他一直在听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种自然、抒情的旋律给他带来灵感。他要让画作有音乐的节奏和韵律,成为一种无声的音乐。
画家觉得中国的过去一直是个农业国家,现在正慢慢地转型,而他自己从小在乡间长大,对民间的山水,有很多回忆。《田园交响曲》给人一种牧歌式的春天里繁华色彩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他对华夏复兴的理解和渴望正相吻合。朱德群相信,自然之美就像音乐一样,无需语言沟通,只要用心感受,就能描绘出心中的风景。在这幅音乐性的绘画中,朱德群使用了丰富的色彩和新异的形式表现了这个主题。
西湖亭台可避雨
朱德群1920年10月24日生于江苏省徐州萧县白土镇一个深具文化修养的医生世家,家中收藏了丰富的古典书籍和名人字画。家庭的熏陶,使他沉溺在丹青笔墨之间。1935年他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在这所由学贯中西的林风眠任校长的学校里,他向吴大羽学习西画,向潘天寿学习国画。毕业后因成绩优秀,朱德群留校担任助教。
杭州艺专对中国现代艺术发展的贡献与影响很大,从那里出来的画家很多在后来成为世界画坛的大师级人物。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杭州艺专的教学思想比较现代、开放。校长林风眠先生对欧洲绘画十分了解,吴大羽先生的画风也颇新。
他们自己虽然没有得到发展的好环境,但却成为中国现代艺术的播种人。虽然他们给学生打的绘画基础是西方古典主义创立的透视学、色彩学和艺术人体解剖等,但艺术理论的课程,则早已是后期印象主义、野兽派和立体主义了。
这不仅对学生的现代绘画观念影响很大,也使像赵无极、朱德群等去巴黎学习艺术的人再接触现代绘画时,不感到有任何困难与隔膜。后来成为了一代大师的赵无极、朱德群每每在提到艺专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他们对林风眠、吴大羽等先生深深的感激之情。
当时,所有杭州刚入学的新生,都要进行三个月的校际联合军训。朱德群因为个子大,排在队伍的前头。排尾的小个子吴冠中与他常在一起玩,知道他是学画的,吴冠中说自己也喜欢画画,朱德群建议他放弃电机专业,考杭州艺专。就这样,1936年,吴冠中成为低朱德群一级的校友。
少年时代的朱德群非常喜欢打球,以他1.82米的身材,正是体育老师寻求的好坯子。然而,考取了杭州艺专后,尽管篮球场就在他们教室的门口,但他两年都没有进过球场,他怕打球后手发抖,画不好画了。有一天,班里的几个同学在打球,球从他的脚边滚过,他传了一下,刚好有个体育教员看见了,非常希望他能打球。
朱德群说,他现在已经不打球了,他要画画,没有时间再做其他的事情。从年少时拿起画笔那一天起,朱德群放弃了他钟爱的篮球,此后,打牌、下围棋,这些需要花时间的个人爱好,也都被他从日常生活中删掉了。
在杭州艺专,朱德群起初学习水墨画,后转到绘画系学习油画。他感到油画的表现力更强,更具深度,而水墨画相对受工具的限制要多些。当时对朱德群影响最大的是绘画系主任吴大羽先生。他上课时的音容态度,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朱德群的记忆中:大黑边的近视眼镜、灰黑插肩斗篷、瘦小的裤脚,走在教室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脚步声。
吴大羽是位才华横溢的学者型画家,对学生热情洋溢,十分亲切,耳提面命,极尽鼓励之能事,对学生寄予极大的希望。
在老师的鼓励下,朱德群不断地努力,受益良多。吴大羽治学态度严谨,有一次他发现朱德群的画面有取巧的表现,便对他说:“作画要忠实诚恳,不要卖弄小聪明、出风头,在校6年的学习能画一张完整可看的画就够了。”这一番话竟成为朱德群不懈努力学习和工作的座右铭,对朱德群的一生都起到了警示的作用。在之后的近60年的绘画生涯里,朱德群一直在追求老师的“画一张完整的作品”的境界。
因为对绘画的兴趣与热情,除上课外,朱德群利用所有的时间到野外写生,风雨无阻。围绕西湖到处都有亭台可以避雨,坐在那里画画,即使是坏天气也毫无影响。杭州是闻名于世的风景优美之地,随处都是作画取景的对象。吴冠中是他作画的伙伴,每到星期天他们背了画箱,早出晚归,一天可作上四五张水彩画。
这样,一年之间他竟画了几百张水彩画和一些油画。西子湖的波光云影、空山色,也滋养着艺术家一生的审美眼光。在老师的教导下,朱德群成了塞尚的崇拜者。
一次,偶然买到3本塞尚的画册,令他如获至宝,一读再读,沉醉其中。塞尚将绘画长久流传的透视去掉,在极平凡之中找到永恒的真理。他发现,读通了塞尚,便如同掌握了现代艺术的钥匙,再看野兽派和立体主义,便知其所以然了。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战火蔓延到上海。警报终日,空袭不断,学校无法上课,许多同学受交通的阻碍,不能到校入学。学校迁至浙江省西部的诸暨。杭州失守后,学校又迁往江西贵溪之龙虎山、张天师道府,因地方治安不宁,又转往湖南沅陵。朱德群一心沉迷于色彩,即使在抗战颠沛流离的岁月里,也不舍得扔掉最心爱的颜料。然而正是这场战争,朱德群25岁以前的作品尽遭损毁。
登高远眺
1944至1949年,朱德群转入南京中央大学工学院任教。1949年除夕,朱德群乘最后一班轮船抵台湾。此后,他开始了在台湾师大艺术系教授素描课程的生涯。1954年12月17日,朱德群在台北中山纪念堂举办了平生第一个大型个人画展,令他意外的是,50多幅展品一面世,即告售罄。
捧着卖画得来的3000多美元,一个深埋心底的情愫蓦然萌动:到印象派的故乡巴黎去,那里有令他心驰神往的塞尚,那里有他仰慕已久的无数大师的艺术精品。
手头的美金足够在那里游学两三年。1955年3月,他实现了赴法国寻求自己艺术发展的理想,从此在巴黎定居至今。他为异国带来了中国文化及历史的传统、语言和富饶伟大的东方艺术。除了19世纪末从日本传来的版画引起一阵“日本风”外,那时的法国人对东方几乎一无所知。这博大灿烂的中国文化,对法国来说确是一个别具意义、新颖的天下。
1955年春,法国邮轮“越南”号将刚满35岁的朱德群从台湾带到马赛,同船抵达的还有一位名叫董景昭的美丽女孩。次日清晨,他们乘坐的夜班火车抵达巴黎。“当时,下着毛毛细雨,我们看到的建筑物都是漆黑的,直觉巴黎像座大厨房。
”抵达巴黎的当天,朱德群和董景昭便迫不及待地拜谒了神往多年的卢浮宫。一些以前只是在印刷品上看到的世界名作,此刻鲜活地呈现于这座“大厨房”中,朱德群尽情地“饱餐”着艺术的美味佳肴,兴奋异常。
初抵法国,朱德群住在巴黎近郊一家僻静的小旅馆里,每天早晨起来一直画到中午。虽然他有着深厚的速写功底,但每天下午3至7点,他仍到速写画室专攻速写,每星期三中午跟一位法国老太太学一两个小时的法文。其他时间他便去巴黎大学文学院旁听。
星期天大部分时间参观画展或走访画友。1956年4月,朱德群为妻子董景昭创作了一幅画像,这幅画参加了在巴黎大皇宫举行的“国家春季沙龙”展览并荣获银牌奖,朱德群的古典写实作品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并奠定了他在法国奋斗的基础。后来,这幅画也成为朱德群20年的古典写实绘画的终结。
法国政府一直非常重视艺术家,努力为他们创造良好的创作条件。二次大战后巴黎重建,当时的文化部长努力出台了一个法律,规定盖多少房子里面一定要有几个画室,画家可以申请,由政府分配,租金很便宜;还有,房产价值达到多少万法郎,就要从中抽出一万法郎来买艺术品;国家对购买艺术品实行减税或免税政策等等,这大大地改善了艺术家的生活和地位。
巴黎优越的艺术环境给艺术家的发展创造了良好的条件,而对于朱德群这样的画家而言,他更需要一种能够将自己的潜在意识激活的力量。
朱德群虽在大陆与台湾工作过多年,却没有离开后期印象派的范围。直到1953年去八仙山写生,在两千多米的山峰深谷云雾丛林中,他突然领悟了中国水墨画的虚实所传达出的诗意的传统精神与自然的关系。从烟雾弥漫,松柏纵横交错,联想到书法用笔的境界,与过去学习写字、绘画的心情相融合,不知不觉他的绘画观念有了转变。
1956年5月,朱德群在巴黎市立美术馆看到斯塔尔去世一年回顾展,展览给了他极大的冲击,成为他绘画上的转折点。斯塔尔敏锐的感觉,自由发泄的绘画态度以及画面的透明度令他特别欣赏。这是他到巴黎后看到的最好的现代画展,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他给朱德群的启示是绘画的自由态度。“自由奔放”在绘画中是何等可贵,又是何等困难。自由奔放,可以使画面活泼,但过头了则又显粗野。自由但又恰到好处而不失内涵,才是艺术所追求的一种境界。通过与斯塔尔的神交,激活了朱德群的创造力。斯塔尔启发了朱德群,他毅然扬弃了业已娴熟的古典写实风格,摆脱掉物体的形象对他的约束,一头扎进对抽象艺术的探索之中。
他认为抽象画更能在画面上表现个人诗的语言和思想。于是他放弃了具象画,不再画有形的山水、花鸟、草木、人物。他把自己的梦想、人生观和对宇宙的情怀,用抽象的画面来表现。
在法国,朱德群一面感悟西方绘画之真谛,一面进一步体会中国美学思想,终于创作出风格独特的自由而抒情的抽象绘画。他的画色彩绚丽,光影迷离,引人走进一个超越了客观实体的意象世界。朱德群虽然采用油画的表现形式,却深得中国艺术之精髓,以忘我的情怀达到物我交融的境界。
他成功地结合了东西方两种艺术传统,特别是构成朱德群绘画的中国成分,使他的画更为丰富和深刻,呈现出一种对世界诗意的默想和跨越国际的空间。朱德群虽然在法国呆了49年,但他所受过的中国文化的熏陶,没有因为时空的变化而减少,反而对他的绘画生命有了更多的滋养。
他觉得作为一个中国画家,对自己民族的文化、历史负有继往开来的责任。文学作品可以翻译,绘画却不能。所以,必须使自己的作品能够让更多的人欣赏、了解,既要保留中国文化之优势,又要吸取他国文化之长处。正缘于此,朱德群才深受法国画坛的敬重。
朱德群自转入抽象风格后,便以破竹之势挺进法国现代绘画的主流社会,成为连接东西方艺术链条上的一个新环节。其创作源于两种文化,却只有一个意图:用动人的色彩来构筑,让绘画通过自成的整体和自由的笔法说话。它能将身心合一,既是空间和光线,又是温暖与生命。
在巴黎,朱德群的作品一张一张地创作出来,他远离那些纷繁的流行画派,专心研习,独创一个诗意的自然空间。这个中国画家像其他任何一个荷兰画家、法国画家或是西班牙画家一样,从容地加入到世界级画家的行列中,自如地发表感受,尽情地宣泄自己深刻的领悟。
朱德群在巴黎画室的庭院里栽种着中国常见的青竹翠柏,他有两本一生也读不完的书:全唐诗和全宋词。中国诗含蓄抽象,有文化蕴味,其所营造的意境,正是他在画中要传达的意境。书法是朱德群最大的爱好,在初到法国没有宣纸的时候,他用一种法国人拿来包肉的纸练习,至今,朱德群仍然保留着这个特殊的习惯。
朱德群的艺术生涯中曾经有过“三次丢弃”:第一次是抗战胜利之际,他的800余幅作品被毁;第二次是他放弃20世纪50年代初在台湾业已获得的教授职位和社会名望,勇敢地来到巴黎,从零开始奋斗;第三次则是他观看了斯塔尔画展后,激活思维,放弃具象绘画风格,再次从零开始,投身于更具自由表现力的抽象绘画。正是这三次超常的“丢弃”,使他获取了更加自由的创造能力以及卓越的智慧和性格。
巴黎的蒙马特高地,是全世界艺术家心中的圣地,一百多年来无数画家在此流连徘徊,希望进入艺术殿堂的最高处,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最终只是巴黎的过客。原本只打算呆一年的朱德群却留了下来,在旅居法国的40多年中,他先后在法国、德国、西班牙、瑞士、卢森堡、意大利、北欧各国举办了上百次的画展,作品为各博物馆、美术基金会、大学图书馆所珍藏。
现年84岁高龄的朱德群仍处在创作高产期,每天作画不止。在朱德群的画里看不到关闭或封锁的意向,我们不能说他是从某处开始的,更不能说在某时或某处结束。他不是从某一点开始直达另外的某一点,他在一贯的常态中,但却变换无穷尽。
“我还是我”
面对画布,朱德群的感情会饱满而膨胀。每天他都在用画笔闯荡艺术的未知之地。在法国几十年,他无时不在思索如何将自我的艺术潜能发挥到极致,如何把自己的理想付诸更为广阔的天地。法国艺术界给了这个用色彩写诗的中国人以最高的荣誉——1997年12月17日,朱德群当选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
在这个法国最高的学术荣誉机构里,出现了两个世纪以来的第一位中国人。1999年2月3日,在塞纳河畔的法兰西学院那巴洛克风格的古波勒圆顶礼堂内,两列法兰西共和国仪仗队击鼓举剑,法兰西学院新当选院士的“加冕”仪式在此举行。
约有六百人参加观礼,身穿绿底金线刺绣礼服的朱德群院士一出场,立刻吸引了全场观众的目光。典礼开始由雕刻家卡杜院士演讲,介绍朱德群的生平和艺术成就,而后由朱德群用法文略述个人创作心得。
他们请来了古琴大师游丽玉,为这些西方顶尖的艺术家演奏中国古乐《高山流水》,朱德群的知音,超越了文化和国籍的界限。他孜孜以求的目标,终达到峰巅。
“院士”的法语直译有两种:不朽之人;永远被人民记住的人。回想当时得知自己获得艺术院院士的喜讯时,朱德群并没有一丝兴奋。“在他们通知我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一定要进入法兰西学院当艺术院士这样的事。知道这个消息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生活、画画。
至于留名、被人记住这种事,我真的无所谓。我主要精力是要集中在画画上面。我这一辈子什么事也没有做到,就这件事做到了。……当不当法兰西学院院士,对我都是一样的,我还是我。但这是对绘画艺术的一种肯定。”这一番话表达了这位艺术大师在荣誉面前的超脱与淡然。
有人说观朱德群的画有如淋了一身的光彩。他抒情而充满诗意的抽象绘画,被法国现代绘画史家称许为“把东方艺术的细腻与西方绘画的浓烈融汇得最成功的画家。”
从1955年旅居法国巴黎起,朱德群已度过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游子生涯。面对日益腾飞的祖国,他表现出了“回家”的愿望。“算算我从事艺术创作已经有六七十年了,其中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国外。如今我年纪大了,总希望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