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短篇:给我老爷买鱼竿
有野兔子吗? 唔。 老黑也跟我们去吗? 唔。 老黑会撵兔子吗? 唔。 老黑是我们家早先的一条狗,后来不见了,又过了一阵子,有人告诉我老爷,说是看见老黑的皮晾在人家院子里,我老爷找去了,他们硬说是老黑咬死了他们家的鸡,尽说的鬼话,我们家老黑其实最规矩不过了,只同我们家的公鸡逗过一回,扯掉了几根鸡毛,还被我姥姥拿笤把狠狠教训一顿,它两只前爪子趴在地上,跪着呜呜地求饶,我老爷也沉着脸,象是笤把也打在他身上,鸡是我姥姥的宝,狗跟我老爷跑,打那以后,老黑再也不同鸡逗,就象人说的,好男不同女斗。
会碰见狼吗? 唔。 会碰见老狗熊吗? 唔。
老爷,你打死过老狗熊吗? 老爷使劲地哼了一声,你也听不清他打死过还是没打死过,我小时候特崇拜我老爷,就因为他有杆拿钢管做的枪,他往废弹壳里装药的时候最叫我激动了,我总一刻不停地围着他转,一直到他发火,我老爷难得发火,他真对我发火只有过一回,他一个劲地斥我,去!
去!还使劲跺脚,我刚进里屋,就听见外间砰地一声炸了,吓得我差一点钻到床肚底下,后来,我贴着门,悄悄一看,我老爷一手血糊糊的,另一只手正用黑药面往上乱抹,疼也不哭。
老爷,你也会打老虎吗? 就你话多!
我长大了才知道,真正的猎人是不多话的,我老爷的那些猎友也许是在一起老是谈老是说,所以总也打不到野兽,弄得本来话不多的我老爷后来也碰不上了,可我老爷他年轻的时候,真碰见过老虎,是山里的老虎而不是动物园里的老虎,说的是在他老家,我老爷的老家,也就是我爸的老家,归根结底也还是我的老家,那时候林子还密,不像我有回坐车路过,我只是出差才路过我这老家,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坡,连山顶上也开成了梯田,就在那梯田上,当时还林深树密,那老虎对我老爷望了望,就走开了,电视上说华南虎已经绝迹,除了养在动物园里的,已经十多年了,那野生的不仅无人再打到过,连看也没人看见,只有东北虎,专家们估计,最多尚存一百头,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上窜呢,要碰上的话,不能不算是运气。
老爷,碰上老虎你怕吗? 怕的不是老虎,怕的是坏人。
老爷,你碰上过坏人吗? 坏人比虎多,你还不能用枪打。 可他是坏人呀。
事先你不知道他是好是坏。 要是知道了呢?能用枪打吗? 打人要犯法的。
坏人就不犯法了? 法管不了坏人,人坏在心里。
可他做了坏事呀。 这说不清楚的。 老爷,我们还要走很远吗? 唔。
老爷,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咬着牙走。
老爷,我牙掉了。 你这坏小子,站起来! 老爷就蹲下了,那赤条条的小东西就趴在老爷背上,老爷蹒跚,在沙地上,横叉开八字脚,一步一步,背着这光屁股的孩子,而孩子还呀呀,得儿驾,蹬着小腿,骑在老爷肩上,抽打老爷,像抽打一匹老马,你就良久,良久,望着老爷的背影渐渐远去了,陷入在沙丘的背后,于是,就只有你和风,在沙丘这边,二号弗里格尔,三个队员在防他,他结实的身体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要抢他的球也不很容易,在沙丘的边沿上,起了一道黄烟,然后,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拂摸,把偌大的沙丘拂摸成了一匹抖开了的光滑的绸缎,这就到了沙漠,一望无际的旱海,炎热得赤红,赤红色的炎热,又死一般沉寂,就像飞机飞越过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隆起的山脉,同一条条吃剩下的鱼骨头差不多,庞大的山体想必都已经淹没在这炽热的旱海里了,可三月的塔克拉玛干很冷,赤红的旱海里那几个蓝圈该都是冰湖,白边儿的是浅滩,深处是墨绿的圆点,又像是一只只死鱼的眼睛,大家可以看到,在下半场比赛中,联邦德国加强了攻势,压得比较靠前,在这种情况下,阿根廷足球队攻守要稳重,也要看他们怎么反击,利用对方后卫的空档,好球,十一号巴尔巴诺带球,射门!
没有风,只有发动机轻微的震动,舷窗外,看不见地平线,那倾斜着竖了起来的塔克拉玛干在移动,有一条直线,笔直笔直,只有机械制图图纸上才能比拟的那种直线,长长的,一条来去都没有尽头的直线,把舷窗划断,它又随着视线和航向,按时针的顺序,从零点五分钟的位置移到十二三分钟的位置,然后便缩短了,指针的顶端是一座死城,古楼兰?或是又一个古楼兰?这废墟就在你身下,甚至分得清残垣断壁,宫庭都没了穹顶,或者说曾经是大屋顶,古波斯文化或汉文化,或是两种文化在这里融合,又都淹没在荒漠中,大家再看一遍,这一球就是阿根廷队打的快速反击,对方的后卫都没跟上,一举反击,这球成功了,本届已经结束了的五十一场比赛,一共射进了一百二十七个球,如果把延长期以后发的点球也算上的话,就是一百四十八个球,今天又攻进了两个,如果不算延长期发的点球,就已经进了第一百二十八个和第一百二十九个球,现在,马拉多纳带球,流沙和球,那流动的黄沙在呼啸声中淤积起来,然后渐渐隆起,便又流淌下来,成了个波浪,一个个的波浪起伏,波动开去,发出不是呼呼而是喁喁的声响,像是在唱,在流沙底下有谁在唱,喁喁的带一种哭腔,你想赶紧把它挖出来,这声音就在你脚底,你想捅开个口子,把这郁积的声音释放出来,谁知那声音你刚触摸到,就钻了下去,不肯往上走,活像一条鳗鱼,你一心想抓住它,就只能总是似乎提到那滑溜溜的又捏不住的末梢,你扣着扣着,双手扒沙,本来,在河边上,只要扒到尺把深,就有水渗出来,清凉的滤过了的清亮的河水,现在却只有冰凉的沙砾,你把手插在里面,有一种快意,你碰到了一个尖利的东西,指头被划破了,却并不流血,你得弄明白这流沙深处硌着你的究竟是什么,你扣着挖着,最后便挖出了一条死鱼,头朝下栽着,划破你手指的是尖硬的鱼尾,这是一条像这已经干枯了的河流一样的干得硬邦邦的鱼干,僵硬的身子紧闭着嘴,有眼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