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江年谱 张静江家族的百年传奇
江南古镇南浔,是一个传奇之镇。说它传奇,原因之一,是“民国奇人”张静江从这里走出去。张静江的名头很响,响到在一般人看来,张家只出了他一个大人物。
其实不然,张氏家族人才辈出,在晚清至民国跌宕起伏的历史舞台上,这个家族真正上演了一部传奇。
垃圾山与大世界
南浔张家家大业大,为这一切夯实地基的,是张静江的爷爷张颂贤,他做的主要是生丝和食盐生意。1892年辞世时,张颂贤已经神话般地聚敛了一千多万两银子。一千多万两是什么概念?要知道,1900年庚子事变后,八国联军退出北京城时,大清帝国全年的税收也只有八千万两白银。张氏一家,就抵得上全国税收的八分之一,这是何等的富有。
张颂贤是张家大功臣,他辞世后,大笔家产自然要分给儿孙。他有两个儿子,张宝庆和张宝善。家族内部,习惯把张宝庆代表的一支叫南号,张宝善代表的一支叫东号,这一叫法大致是根据他们在南浔的具体位置来定的。
张家内部一直有一种看法,认为南号女人强,东号男人强。原因也简单,因为张宝庆的南号只有一个宝贝儿张石铭,而张宝善的东号却有七个儿子。
男丁不旺,女人能顶半边天。张宝庆四十几岁英年早逝,偌大的家业全靠两个女人支撑,一位是张石铭的母亲桂太夫人,另一位是张石铭的原配夫人徐咸安。
据张家老人讲,老太爷张颂贤去世后十年,在分家问题上,南号和东号还有点心照不宣的别扭。一个儿子和七个儿子,虽然同是张颂贤的孙子,但所得平均值还是相差很多。东号分得了不少已经成熟的产业,如土地、当铺、酱盐店等,可以拿来马上就生钱,是“活钱”;而南号分得的大多是现银,是“死钱”,需要自己去再创业。
南号女人的精彩创业史,至今还在张家后人中传颂。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垃圾山与大世界的故事。
桂太夫人手握数百万现银,在上海买了不少地皮,并在上面造屋出租,年年涨价,行情看好。这使她投资房地产的热情高涨。据说,为了买块好地皮,她还专门请过一位风水先生到上海看风水,风水先生东走走,西看看,竟然看中了洋泾浜(从外滩到西藏路的一条河)旁边的一座垃圾上。那是市民倒垃圾的地方,多少年来,又脏又臭,无人看好,但那风水先生一口咬定说好,桂太夫人花不多的钱就买下来了。
若干年后,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决定填掉原先作为英法租界界河的洋泾浜,筑成爱多亚路(如今的延安东路)。填河及筑路都需要大量的土方,这回张家的垃圾山派上用场了,工部局花钱来买张家的垃圾。所以后来有一句形容张家有钱的俗语——“张家的垃圾也值钱”,指的就是这件事。
第二年,爱多亚路筑成后,沿路两边的地价飞涨,张家又捡了个大便宜,其中最值钱的一块地,就是原先垃圾山的所在地,后来建起了大世界的地方。大世界是黄楚九于1917年创办的,是租用张家的地皮建造而成。大世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张家每年只管收租即可,垃圾山果真成了旱涝保收的风水宝地。
有福之人张石铭
从长远的角度考量,两位女人的辛劳,是有着深厚回报的。她们间接造就了张氏一门三代收藏家。
作为南号的长房,张石铭成了地地道道的有福之人,他不需要为家中生意劳心费神,不需要接待那些永远也接待不完的商人和掮客。只需要定心地坐在他的书房里,用心摆弄他的收藏就行了。
搞文史,研究版本学的人大概都清楚,行业内有“适园藏书”这样一个名词,其“始作俑者”即是张石铭,“适园”是他在南浔建造的一处园林。
张石铭对藏书、刻书、对版本目录校订所投入的热情是持久的。因为财大气粗,他的藏书大都是一般文人学士无法获得的珍籍善本,为了传播这些善本,他不惜花巨资把它们刻印出来,供学术界研究。
他藏书的价值到底有多大?我们可以举例来说明。
张石铭收藏的宋版书中有两部很有意思的书,即《北山小集》和《李贺歌诗编》,这两部书都是利用当时(宋孝宗1165~1173)官府废旧账簿的背面印制的,上面的官衔、人名和年月历历可辨,是一部难得的八百多年前的官府经济史料。
《李贺歌诗编》在20世纪70年代,由台湾中央图书馆以线装仿古的形式印行,上海古籍出版社也在粉碎“四人帮”后的最初几年中,印行了此书,是属于“文革”之后最早解禁的古籍之一,可见其受重视的程度。
当时还有种说法,说是毛泽东很喜欢“三李”的诗歌。三李是指李白、李贺、李商隐。既然是伟大领袖喜欢读的书,自然是古典文学中的精华了,其社会影响就远远超过它的版本价值和学术价值,成了印刷数十万册的畅销书。
张石铭原来住在南浔,后因战乱避居上海租界。上海有一群与他志趣相投的老夫子,恋着这帮人,他后来干脆直接定居,不回老家了。
这一逗留,他就再也没回去。1925年8月,张石铭在上海突遭绑票,匪徒持枪要挟,他夺路而逃,被匪徒击中肩膀倒下,被绑去达十余天,家人送去巨款才得获救。
毕竟还是文弱书生的气质,经此一折腾,张石铭留下了严重后遗症,常常惊悸害怕,以致引发了心脏病.一年后,他又突发中风,1928年初不幸去世。
张石铭的葬礼还惊动了一个大人物,此人就是国民党新贵蒋中正。当时北伐甫定,一切从头开始,张静江身为党国大员,忙得都没有送祭幛,蒋中正反倒送来了,祭幛上写的是“星陨少微”。可见其用心之良苦。
三代收藏家
张家南号,张石铭开了一个好头。在他的子孙中,后来竟然有三个人继承他的衣钵,在收藏这条路上越走越精彩。他们是张芹伯、张叔驯和张葱玉。
作为长房长孙,面对大片家业,张芹伯必须办实业,搞经营,这是对整个家族的使命。但对他而言,读书、藏书、研究版本目录,才是他最用心的事业。有一则故事很能说明他对这一爱好的痴迷程度。
“8·13”淞沪会战打响,战火渐渐殃及到了藏书家们的藏书。为了避免使它们成为炮灰,张芹伯忍痛割爱,将自己的藏书作价70万元卖给了郑振铎。
据他的二儿子张泽瑚回忆,这批书在出门之前,父亲曾把他和哥哥张泽璇叫到身边,对他们说:“我在最喜欢的书上都揿了4枚图章,你们两个的名字都在上面,将来你们有朝一日发达了,你们要把它们再收回来!”对于张芹伯来说,卖书实在是无奈之举。好在这些藏书没有流落街头地摊,最后都去了台湾,算是有了一个好结局。
张叔驯是张石铭第七子。在收藏界,他没有学父亲和大哥,而是把兴趣转向了古钱币。中国现代钱币收藏界向以“南张北方”为巨擘。“北方”指天津的方药雨;“南张”就是张叔驯了。
对这一评价,张叔驯绝对是用实力来证明的。他手里那一批令人艳羡的、世上独一无二的孤品珍钱,就是他的“品牌”。张叔驯收藏的令人叫绝的珍品是南唐前期铸钱“大齐通宝”,花了500块大洋从古董商手里买来。而古董商则是从江西农村小孩踢毽子的底座上发现的。
“大齐通宝”有故事。历史上关于该钱币的记载只有两枚。道光年间名士戴醇士藏有一枚,因残缺左角,世称“缺角大齐”,那是他家中的祖传之物,但是后来就失踪了。据说在太平军攻破杭州城的时候,戴氏怀揣这枚宝贝古钱举身跳钱塘江而死,从此世间再也不见“缺角大齐”踪影。时隔七十多年后,1925年,另一枚“大齐通宝”竟然现身江西农村。它一下成了世间孤品,身价百倍。
作为这一宝贝的主人,张叔驯对其呵护备至,长期秘不示人。为防别人根据拓片翻制,就连拓片也控制极严。但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久了,亲朋好友总想一睹该钱的风采。张叔驯想了一个办法,请翻铸高手仿制了一枚,以假代真,偶尔示人,足炫法眼,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
后来张叔驯去了美国,把“大齐通宝”也带了过去,一真一假两枚。这个谜底直到1980年代才被研究者揭开。
张石铭的孙子张葱玉是张家又一位收藏家。他一生与古画结缘。18岁就已经常被人请去鉴定古字画。1934年他20岁的时候,就被故宫博物院聘为鉴定委员。解放后,郑振铎把他调到国家文物局工作。在这一岗位,他的能量得到了真正释放,成为国内一流的文物专家。
这里多说一句,张葱玉父亲去世早,他年纪轻轻就坐拥万贯家财,挥霍无度,在上海滩一场豪赌,竟然输掉了桂太夫人辛苦买下的大世界地皮。要不是他真有点绝活儿,颇具“慧眼”外,绝对就是上海滩上一个浪荡公子哥儿。
刚劲十足的东号
相比张家南号古朴、厚重的文化气息,老太爷张颂贤二儿子张宝善所在的东号更显得灵动而刚劲。
张宝善与一般乡间财主不同,他在与上海洋行买办交往的过程中,渐渐具备了“海派”眼光,能够审时度势、文武兼备、亦中亦西地育儿治家。
19世纪末20世纪初,国内大城市内的消防设施还相当原始,而张宝善在南浔已经发起建立了救火队,他花费巨资从海外进口救火器材,又从自家木匠中挑选十来个青壮年参加其中。更为不易的是,他还令自己的儿子们也参加救火演习。
张宝善因自己要料理家族企业,无法顾及求学求官之事,于是极力鼓励儿子们读书成才,非但要读古书,还要读洋书。他有七个儿子,大多数都出过洋,见过外面的世界。
张宝善教子成效显著。老大张弁群在法国多年,回国后在南浔创办女校,曾聘请秋瑾来校任教,传为一时佳话;老四张墨耕留学英国,后成为张家南号企业掌门人;老五张让之是机电工业的行家,南浔的浔震发电厂和浔震电灯公司都是他一手经办的。
他一向喜欢摆弄各种家用小电器,组装制作全都不在话下。他的后代中至今流传着一个感人的故事,那是他的第一位夫人去世的时候,由于他们夫妻感情很深,他怎么也不相信妻子从此不再醒来,竟然在妻子的棺材里安装了一个电话,幻想妻子有一天一旦醒来,就会马上给他打电话。
老六是他们这辈人学位最高的,1922年获美国麻省理工大学化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在金融界和实业界担任了多项重要职务。老七张镜芙,东号最小的兄弟,也是个很有能耐、很有个性的人物。
他为人只认朋友,不管党派,交了一些中共地下党的朋友,以至于在抗战中,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竟然把一个电台安放在他家里。那是在襄阳南路大方新村中的最大的一栋房子,电台的工作人员就隐蔽在他家的三楼,所以,美国人在日本扔原子弹、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他们在事发后很快就知道了。
每一个当父亲的,想必都会因为有这样一群孩子而感到欣慰。而这里面,名头最响的,要数老二张静江。可以说,他把张家东号刚劲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
很多人都知道,张静江为孙文领导的民主革命捐款数额巨大,他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是聚宝盆,那么多钱款从哪里来?张静江筹款,有时会采用非常手段。
张静江的二女婿周君梅就曾经讲过张静江拿着手枪去借钱的故事:辛亥革命后,南方与北方政治势力对峙,孙文决定发动二次革命,急需钱财购买军火。张家人中最有经济实力的是张石铭,因为他一个人继承了南号的全部遗产。那时候,张石铭本想避开政治,但是在张静江激烈的言辞下,他还是多次捐助了巨额资金。
一天,张静江又来索借巨款,张石铭当面坚决地拒绝了。张静江不依,他们就在厅堂里大吵了起来,争吵渐趋白热化。最后,张静江不耐烦了,一下子拔出装了子弹的手枪,命令张石铭立即答应。张石铭吓了一跳,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堂弟如今已是一个多么彻底的革命者,只好同意了。
张静江帮过孙文,后来对蒋中正也出过大力,曾经是换贴的好兄弟,蒋的第三位夫人陈洁如,就是张静江夫人朱逸民的中学同学兼好友。当年搞“蒋宋联姻”的时候,正是他替蒋在陈洁如面前担保,五年后恢复夫妻关系。可是,当兄弟最后反目的时候,所有的过往都成泡影。
1938年8月,他们一家与他的侄子张叔驯夫妇离港赴美国治病。离开香港启程的前一天,张静江伤感地对他的账房先生说:“此一去恐怕尸骨难归了!”账房先生问他,要不要电告蒋中正,他一下子变了脸,生气地说:“我去哪里是我的自由,用不着通知他!
”第二天上了船后,前来送行的张的弟弟又问他:“二哥此去有无电报给蒋中正?”张静江本来半躺在沙发上,听此话忽自沙发上坐直,非常愤怒地说:“我为什么要通知他?我又不吃他的饭!他管不着!”他这样发怒地对人讲话,生平是极少有的。可见这当初的结拜弟兄,已经完全无法对话了。
此后,他们的关系冷淡至极。可是,1950年,74岁的张静江在美去世后,蒋在台湾听到消息,竟发电慰问,并在追悼会上亲临主祭,到了这时,蒋似乎又良心发现了。
张静江的女儿们
张静江有十个女儿,十朵金花,原配夫人姚蕙和继配夫人朱逸民分别给他生了五个女孩儿。女孩们虽然都是窈窕淑女,文静而典雅,但是性格中遗传了不少父亲的基因,因此,一旦遇到突发事件,很是大胆泼辣。在旧上海,也流传了不少关于张家小姐的故事。
芷英是张家二小姐,有一次走在街上,突然上来一个小偷,伸手把她的钱包抢走了。张家小姐那时都穿高跟鞋,大概那个小偷断定这个千金小姐不会来追他的。谁知这位千金小姐跟别人不一样,她把高跟鞋一脱,赤脚就追,小偷居然被她追上了。
抓住了小偷,夺回钱包,她还狠狠地把小偷教训了一顿!可是那小偷也不是等闲之辈,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哭诉说自己的父亲正在生病,家里没有钱给老人治病,不得已才想出此招……这一招也真灵,张芷英一听就心软了,还觉得他孝心可嘉,于是把钱包里的钱拿出来分给他一些,对小偷说:“你孝顺大人需要钱,就应当跟我说,不要抢!”然后光着脚,雇了一辆黄包车回家。
张静江知道这件事后,气不打一处来,倒不是心疼钱,而是觉得宝贝女儿脑袋里根本就没有坏人的概念,遇到危险怎么办?于是赶紧立下规矩一大堆:女孩子不许离家太远,不许到那些治安差的地段去,不许一个人出去,不许……等等。
芸英是张家三小姐,著名钢琴艺术家,可是,让芸英爆得大名的首先不是她的钢琴,而是她的恋爱史——她曾把国舅宋子文晾在一边。
一次,芸英去广州探望老爸,竟被宋子文一眼看中,追求甚为“紧张”。或许当时的芸英实在是太出众了,惹得国舅有些乱了方寸,竟然有一次在海边游泳的时候,当着其他朋友的面,向张芸英赠送一枚戒指,气得张芸英拿过来就扔到了海里,弄得国舅下不了台,大大地失了面子。这事一时传为大笑话,但宋子文还是不甘心,在张芸英要乘船回上海时,竟下令不许开船。可是他不懂得,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惹得小姐讨厌了。
芸英后来嫁给了中国第一代导演陈寿荫。虽说张静江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女儿愿意,也没办法,“乖乖地”掏出了一万块大洋,算是给女儿的嫁妆。
在个人婚姻问题上,四小姐张荔英也是特立独行,她嫁给了著名外交家、孙文的英文秘书和外事顾问陈友仁,她的夫君大她30岁。当然,这门婚事,父亲张静江也是不赞成的,但也一样没办法。
从张家老太爷张颂贤算起,已历经一百多年。如今张氏家族后人,很多都旅居海外,就像他们的先辈一样,这一群体中还继续涌现着“成筐成篓”的各类专业人才,依然延续着这个百年家族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