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渠珍的妻子 我为什么在读陈渠珍的西藏笔记?
语言无味,味同嚼蜡,这是我对当代汉语作品的一点点牢骚,包括对我自己的文字,我有时更觉得面目可憎。怎么改变这种速朽文字的现状呢?有一天我突然想读一遍《史记》,我想从根子上好好吸收一点养分,或者我再去读读傅雷译的法国文学和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倒不是说这些一定是最好的,而是想改变一下文风,要么古,要么洋,怕就怕文字跟白开水一样。
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读湘西王陈渠珍的《艽野尘梦》(艽jiao),于是便一直放在我的枕边。
一开始有点猎奇,或者感觉有点补课的性质,三十年前我们才知有湘西奇才沈从文,后来方知那里还出过民国的总理熊希龄,这多半又是被吴宓苦追不得的作女毛彦文给普及并娱乐的,那么湘西王陈渠珍呢,属于仅仅听说过而已,以为那就是一个老军阀嘛,最多读过几年私垫,会背几句论语,写书?回忆录?那还不是秘书代笔?对了,沈从文不就当过他的文书吗?
一看到书,我马上跳上一个念头,沈从文也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因为沈从文已经是新派的写作了,用的是白话文了,而陈渠珍呢,还是文言笔记体,今天看来属于半文不白,味道刚刚好。因为先秦的东西,老实说我们现在看不太懂,因为大部分人不懂,所以有人才好在百家讲坛上去折腾。从普及的角度上说,折腾也好稀释也罢,都是好的,问题是一般的读者永远不知道好书在哪里,以为广告做得多的就是好书。
其实不然。我以为的好书,首先是我自己写不出来的,是我再怎么努力也写不出来的,是沈从文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成为湘西王的,就是这个道理。这就等于说把你逼到绝路上去了。《艽野尘梦》实际上是一本笔记小说,是讲陈渠珍当时作为一个清朝的武官(相当于援藏干部)进出西藏的生死经历,其中特别有趣的是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他刚好在那里啊,乱军中有人杀了统师要拥他为王,说大家一起共和吧,可是这位陈兄偏偏很是忠心,不肯当王,他率部途经青海突围到兰州,中间因为误入岐途,115人只打到11个人,最后他的藏族妻子西原染天花而死亡……
如此轰轰烈烈,如此波澜壮阔,完全是大片的架构,边塞风光,风土人情,乱世佳人,儿女情长,反正人文的地理的煽情的,什么都有了,可是在这位湘西王的笔下,这一切竟然完全不动声色,要知道这是自传体啊,是完全写他自己的经历啊,是一点虚构都没有的呀,所以我后来想,司马迁受宫刑方能写出史记,这不是说他不受此刑就不能写了,而是可能会写不好。
评价一个作家写得好不好,我以为有很重要的一条标准,那就是是否能沉得住气。中奖中个五百一千的,那算什么呢?如果中两个五百万,你照样在食堂里吃五块钱,不动声响坦然午睡,我以为这才是本事呢。
湘西王的本事,就是让我们读者亲临其境,但是他又不动声色,就当个冷静的讲述者。我有印象的是,第一眼见后来成为她妻子的西原时,是在一骑马拔杆的场面上——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拢五杆……我读此段文字时,倒想起了湖南的另一奇女子贺知珍。
湘西王写妻子临终所言,颇有意味——一日早醒,(西原)泣告余曰:“吾命不久矣。”余惊问故,对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饮我以白呛,番俗,梦此必死。”言已复泣。余多方慰之,终不释……
全书结束处,也是写妻亡后的感觉,此时我觉得一是真情实感,二是那种简练的语句,三是该刹车时的紧急刹车,这三者处理得真是恰到好处,你以为还有吗?字幕出来了——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读书写作,大凡人到中年之后会有好古之风,笔记体即是好古之一种,而中国的笔记本多是奇人异事,鬼怪梦谈,而湘西王此书,却有一种刚健之风,谈来像是白酒在喉咙口烧了起来,咽下之后又觉绵绵悠长回味隽永。(文 / 孙昌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