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军书法 杨建军:我的书法艺术观
我的书法艺术观还是十分肤浅的,并且处在不断的修正与调整过程之中,之所以要写下来,就是为了使我对书法艺术的诸多认识变得相对清晰和理性起来,并且应用到我的创作和教学中去,使我在前进的过程中少一些动摇和困惑,少走一些弯路,信心足一点,目标明确一点。
技法要求
“入则重规叠矩,出则奔逸绝尘”,这是山谷老人的话,也是我在技法与风格上的追求。
比如一个人来讲,作为活生生的生命体,必须具备躯体与精神两个方面。那么书法的躯体与精神就是它的“形”与“神”。形,是形质,有法度、技巧构成;神,是神采,使作品的意蕴所在。因此,形与神分别对应的就是法与意。法是法度,意是意蕴。那么,我在法与意上的态度和追求就是“入则重规叠矩,出则奔逸绝尘”。
我在技法要求上的“重规叠矩”,就是要重法度。法度(形质)的意义在于,法度作为的书法躯体,是自书法产生以来数千年历史积淀的文化内涵和本质规定。我以为,蔑视法度,就是蔑视书法本身。法度是书法的形质,形之不存,神焉以附?任何一位纯粹的书法家要想在书法艺术上有所表现,有所寄托,必须要限定在对这些内在规定性的把握和运用的框架内,超出了这个框架,要么不是真正的书法艺术,要么还处在书法艺术的低层次,徘徊不前。
这是法度之“大法”,是超越各家各派各个时代的普遍法则。
(形质与法度是一个问题的内外两面,形质是法度的载体和表象,法度是形质的内容和构成,它们从内外两方面组成了书法的实体,言形质就是说以法度为内容的形制,言法度就是以形质为载体的法度。)
书法还有“小法”,它是指某家某派的具体技法体系,这是我们上窥“大法”的必由之路。对某家某派的“小法”体系要做到有取有舍,然而何所取、何所舍,要依赖于你对各家各派相对全面地了解,并且是针对自己的艺术追求所作出审美价值判断。
只囿于一家,往往无从取舍,取舍失当。通过对每家每派的“小法”体系的把握与不断积累,最终就能得到书法之法的真谛,即“大法”。我自己探索出来的“以羲献为根基,怀素、王铎为羽翼,黄山谷为圭臬”的取法模式,就是在对诸家技法的全面了解、切实体会和明确自己的审美追求的基础上作出的较为理性的艺术规划。“翰不虚动,下必有由。”“由”于心,“由”于法。
形质(法度)本身也具有审美价值。原来我特别推崇张怀瓘的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即“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也就是遗形取神,得意忘形,也就是九方皋相马所谓的“遗其粗,得其精”而不见牝牡玄黄。近来,我觉得这有失偏颇,神采固然是审美的主要目标,形质和法度是神采所寄,是基础,是手段,是途径。
但是形质(法度)本身也具有审美价值,法度本身不须上升到神采也能够表现出审美价值,在他的自然状态就具有令欣赏者怦然心动的艺术感染力和艺术效果。因此还是王僧虔所说的比较公允全面:“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能绍于古人。”
风格追求(意蕴)
意蕴就是我在作品之中要表现出自己的精神追求和艺术风格。这就是“奔逸绝尘”。
“奔逸绝尘”这个词在山谷题跋中多次提到,是他对自已异常钦敬的前贤书法比如二王、颜真卿、张旭、怀素的至高评价,也是他自己的艺术追求。我非常喜欢,同时也非常契合我的艺术风格追求,因此拿来作为座右铭。
奔逸绝尘的“奔”指奔放洒脱,“逸”指飘逸,“绝尘”指超卓脱俗,四个字涵盖了境界的高与大。如果比之于诗,唐代的司空图《诗品》中列举了24种艺术风格,那么,我所追求的是其中的“沉着”、“劲建”、“豪放”、“飘逸”。
其实,我的艺术追求并非旨在这四个词语本身,而是在于《诗品》中用诗的语言对其所营造出来的艺术境界。比如雄浑: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沉着: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劲健: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豪放: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以狂。飘逸: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我时常意想此语此境,自信会渐次熔铸出笔底的风格与境界。
力量别使尽,做到轻松;狂放要保留,做到疏放。气势不要太足,做到从容;细节不要太拘泥,做到洒脱。格局到打开,有气象;格调要上来,有品味。如果比之于词,我想要达到既有辛稼轩的雄浑魄力,又有苏东坡的旷达之气,还有姜白石的“清空”和“骚雅”。
学山谷草书,最难在“禅”与“韵”的体味。
审美理想
审美理想是我对草书艺术的最高追求,我对书法的最高审美理想是追求一个“境界”。我理解的境界是艺术作品全部内容和形式所构筑起来的能够涵纳那些最高审美意味的一个虚拟的广阔的时空整体。境界所涵纳的审美意味有时空大小之别,时空大则境界大,时空小则境界小甚至没境界;同时境界所涵纳的审美意味有层次高低的不同,层次高则境界高,层次低则境界低甚至没境界。
以大小来区分的境界可以称之为格局、气象,以高低来区分的境界可以称之为格调、品味。
追求草书艺术的境界首先要追求大境界,即大格局、大气象。境界要开阔,格局要豁达,气象要雄深,切勿有小家子气、扭捏气、切不可举止羞涩,如婢作夫人,要有大家风范。一件作品,一种风格要给人以纵横千里、驰骋千古的豁达之情与辽远之势,(孟子之“充实之谓美”与“浩然正气”)事实上书法史上一流草书大家如张芝、张旭、怀素、黄庭坚、祝允明、徐渭、王铎、傅山等无不如此。
这也是中国草书史上,为何小草成就的书法大家相对稀少的缘故——书体的局限限制了他形成开阔博大的艺术境界。大草是各种书体之中最擅长表现大境界的艺术形式。就技法层面来讲,点画舒展畅达,体态宽博疏朗,章法纵横奔放都是塑造大境界的必要手段。
追求草书艺术的境界其次要追求高境界,即高格调、高品味。境界要高远,格调要高雅,品味要高尚,切忌低俗、媚俗、恶俗,就是要脱俗。黄山谷在这点上极为强调,他说“士大夫百可以为,唯不可俗,俗则不可医”。他一生的草书探索,就是努力祛俗的一生。
他早年盲目学周越草书,“俗气不脱”,友人钱穆父也直指其俗,经过三十年不断研求,山谷老年终于到了奔逸绝尘、超凡脱俗的境界。草书史上,高格调脱去俗尘的大家主要有怀素(现传有怀素大草《千字文》刻本,恶俗之甚,绝非素师所作,但是当代有一位名声显赫的草书人物竟然对其倍加推崇,并且引为范本,教人临习,贻害颇深。
观其人草书所作,品味低俗,正不知格调为何物,徒有虚名而已。怀素草书格调高者有大草《自叙》《苦笋》,小草《千字文》)、黄庭坚、八大山人三家而已。研读三家作品,我的体会是:要想脱俗,必须善于利用减法。用笔宁少勿多,宁瘦勿肥,宁中锋勿侧锋,用墨宁渴勿饱,章法宁疏勿密。
对于大草来讲,境界的“高”与“大”,两项之中做到哪一点,即能名家,书史留名。但是,偏执一端有时也会生出遗憾。致力于境界高者,由于多做减法,有时会出现技法单调,如八大山人;用笔孱弱,比如董其昌的两三件大草作品。
更重要的往往格调高,格局就小,给人以贫瘠狭小之感。致力于境界大者,结果会有两种不佳倾向:一、细节不足,容易显得粗糙;二、力道不够,容易显得浮滑。这两种倾向其实都没有真正的做到“大”,细节不失、力道充足才可称其为境界之“大”。
那么真正的大境界容易出现的毛病是不能兼顾境界之“高”,即格调不高,明代大家如祝允明、徐渭、王铎、傅山(可算明代草书风格范畴)都是这样,大抵时代压之,不能高古。真正做到兼顾境界高、大的是怀素,其《自叙帖》是代表作。黄山谷次之。要须大手段,大作家,才能兼顾二者,取长补短,互相矫正,相辅相成。这种关于书法境界的大格局、高格调的审美理想就是我对草书艺术的最高追求。
要想达到书法境界的大格局、高格调的审美理想,技法之外,胸次与学养颇为重要。苟能“求得其法而尽其变化,卓然有成,以自立于世者”,“非其胸中贯之以天下之书,而充之以浩然之气,则亦安能至于是哉”。(元刘敏中《中庵集》卷十《题山谷帖后》)山谷本人也多次表明“学书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
因此,陶养心胸、变化气质、人书并进就成了我不懈的人生追求。纵前程邈远,未必能至,然奋发不已,一生以之。
自然感悟
“世间无物非草书”,(包世臣)草书的至高境界,便是摄取自然之物象,然绝非取其形,而是取其态、取其势、取其理、取其意、取其神,如李阳冰所言。书史上杰出的几位草书大家比如张旭、怀素、黄庭坚等,皆是善取物象,妙悟自然,最后成就大功。
我的草书自不敢妄拟古人,然于物象之中,亦有怦然心动,契合于书的瞬间体味。这得得益(意)于一句词,一片景致,一段儿时的记忆,总之,得意于对一种植物的魂牵梦绕。
我的家乡在燕山之阳的冀东平原,二十年前的童年时候,山溪纵横,水网密集,小桥众多。我就生在一个叫虹桥的地方。桥下大片水塘,夏秋之际就是苇荷的世界,也是我们嬉戏打闹的乐园,擎荷叶,采莲花,游荷林,乐在其中,已不知是人间仙境。清代曾有文士以诗咏之。
二十年后,我离开家乡,负笈天津。在南开园里,求学三年,研习书艺,不投稿、不参展、不笔会,一意于书技书理,颇守寂寞之道。每有闲暇,便在马蹄湖边散步、思忖,望见满塘碧荷,袅娜舒展,亭亭净植,心意落寞而妥帖。一日,清风乍起,一池莲动,忽忆起“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词句,顿觉满目荷塘,尽是大草奔放。驻思良久,若有所会,不胜欣然。
盖水面,纸面也;迎风飘举之荷花,做尽情之笔歌墨舞。荷之茎,亭亭净植,遒婉通达,一似连绵之草书线条;荷之叶,袅娜大度,翻飞变化,恰如开合之大草体势。水面风荷意象,较之以高峰坠石、万岁枯藤的雄浑与苍老,固然在力量上有所不逮,然其高蹈与脱俗毕竟在格调上更胜一筹。
同时,“清圆”之“圆”可通线条之形态,“荷举”之“举”可拟用笔之动作,可拟“超举脱俗”之情态,其诸多物象可相通者,殆难言语形容。苟于境界求之,但在一个“清”字,此处更须多多意会了。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吾每于此境意想为书,便觉笔下风生,清徐不已。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着笔创作时候,每每暗自吟诵,其意亦在时时矫正腕底顽固的轻浮与俗气:这种境界你到了没有?你还差多远?
艺术探索需要理性追求。然而这个理性追求并不是预先就设定好的,而是在不断探索的实践过程中逐步摸索出来的,并且随着艺术探索的日益深入,理性的设计也会不断地加以调整,直到艺术最终成熟。
对于这种学习方式的克服来源于我的不断反省与艺术追求目标的不断明朗,我的笔涉诸体终于有了归处从而有所收束。总结以往,安排明天,我在草书上的探索和追求应该是:
草书艺术总体追求:以羲献为根基,怀素、王铎为羽翼,黄山谷为圭臬。用笔不拘不肆,沉着痛快;体势不紧不板,跌宕开合。实践山谷“入则重规叠矩,出则奔逸绝尘”的艺术宗旨,努力追求“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自然之妙,最终达到“高”且“大”的书法“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