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刘雨霖:“你懂的”高级亲密

2017-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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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29岁的刘雨霖对<博客天下>说,父亲除了是父亲,还是知己;另一场合,58岁的刘震云面对同样的问题,平淡地说,就是"一般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29岁的刘雨霖对《博客天下》说,父亲除了是父亲,还是知己;另一场合,58岁的刘震云面对同样的问题,平淡地说,就是"一般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得知女儿充满温情的答案后,刘震云口气里带着半真半假的不以为然,说,"那她就是误会了。"在场的人哄堂大笑,只有他一脸严肃。

11月4日,电影《一句顶一万句》全国公映。这部以"说得着"为内核的影片是这对父女的首次合作,刘震云是编剧,刘雨霖是导演。

前期宣传从两个月前开始,父女俩马不停蹄地在各个电影节和点映场之间奔走。刘震云更忙一点,他的另一部编剧作品、冯小刚执导的《我不是潘金莲》将于11月18日公映。

媒体把11月冠以"刘震云月"的噱头。在电影圈,刘震云第一次走到聚光灯下,成为这个时段最大的IP。

刘雨霖22岁第一次看小说《一句顶一万句》。7年来,书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也流了一遍又一遍。

按照她的说法,之所以从牛爱国和牛爱香这对在原著下半部才出场的姐弟入手,是他们"主动走到我眼前"。

刘震云在不止一个场合夸赞过女儿这种举重若轻的视角。原著时间跨度长,有名有姓的人物100多个,很多知名导演都是败在"不知道如何把100多个骆驼装进一个冰箱"这道难题上。

至于小切口能不能诠释原著的主题,刘震云倒是很宽和:"小说的主题越丰厚越好,电影只要一个主题就够了。有人问我,改你的作品会不会流失很多,我说,流失就对了,30多万字如果不流失30万,没法拍。"

刘雨霖不这么认为。她很笃定,自己的电影和原著主题是吻合的,原著是万箭齐发,她是抽出其中一支,朝人心射去,一箭顶万箭。

电影中由毛孩饰演的牛爱国,被一箭射中。

"一个小人物的内心战争",这是电影宣传时被屡屡强调的概念——人到中年的牛爱国事业无成,又遭遇妻子出轨;他怀着愤恨,提着刀徘徊在犯罪边缘。

忍,还是不忍?

刘雨霖对人性中复杂冲突的把握,以及对中年人无力感的一再探测,让不少同行惊诧。有人说,这片子老辣,不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导演所为。

"我一直是个不太一样的孩子,可能会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和安静些。"刘雨霖把这个特质称为敏感度,而这,遗传自父亲。因为这种敏感度,她听见牛爱国跟她说的心底话。

刘雨霖也听到许多爱恨情愁。

刘蓓饰演的"高龄剩女"牛爱香想结婚,但不是为了结婚,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李倩饰演的庞丽娜心灰意冷,因为和丈夫牛爱国"说不着",日子过得愁肠百结。两个女人,一个在结婚,一个在离婚,却是在做同一件事:摆脱孤独。

电影与原著越走越近。从一个角色到几个角色,在"说不着"的故事中,更深刻的主题浮出水面。刘雨霖觉得,父亲在书里表达的点可能有5个,她慢慢能理解三四个。

前期宣传时,电影的公关团队为观众准备了纪念书签,上面印着刘震云在原著中的金句:"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并没有拿你当朋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这些金句在几年前小说出版时,已经被炒热了一轮。当时,"中国的百年孤独""寻遍千山万水,只为找到一个能说得上真心话的人"之类的评价成为这部小说的标签——尽管刘震云想表达的不止于此,但"孤独"这个关键词还是引起最广泛的共鸣。

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知己"的话,刘震云说,他在全国有180万个知己——这本书发行量是180万册。

刘雨霖就是180万分之一。父女俩不约而同地喜欢原著中的几个人,比如,没有血缘关系却"说得着"的杨百顺和继女巧玲,无处安放对死去女儿思念的私塾先生老汪,在中国传教40年却只发展了8个信徒的意大利牧师老詹——这些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内心的出口。

从书到电影,再从电影回到书,逃不掉的孤独是这对父女共同的表达。

就像歌手李健演唱的主题曲,"还要走多少弯路,才能遇见你,堆积如山的话语,等着你开启"。

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是刘震云创作的转折点。他说,从这部作品开始,他学会了倾听。"里面的人物在说话,我在听,写作比较自由,和跑步是一样的,从想写东西,到成了一个生活状态,它有乐趣。"

这些"在说话"的都是"小人物",但他们在刘震云眼里却各有各的精彩。

有段时间,刘震云经常去小区附近的补鞋人老乔那里转转,"他不是一般的补鞋人,他和我是好朋友"。据说,老乔每天去菜市场摆摊时,一定要戴袖套和手套,利利索索;冬天冷,老乔会带上炉子,把铝饭盒放在炉子上热得滚烫,吃饭时热气腾腾,一勺一勺吃得认真仔细。夕阳打在老乔脸上,充满尊严感,这让刘震云觉得很高贵。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因为老乔,生活都变得美好了。

在对"小人物"的看法上,刘雨霖和父亲如出一辙。"有些人,他们可能不识字、没学历,但他们悟出了生活中极其深刻和广阔的道理。你说他们是小人物吗,他们不是。"刘雨霖对《博客天下》说。

演员王翔特别喜欢听刘震云说点什么。有次在东北,刘震云和剧组工作人员喝酒,喝着喝着,他说:"你们记住,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牛逼,有的只是琐碎。"王翔愣住了,好半天没搞明白,"牛逼"和"琐碎"不搭界啊?

王翔记住了这句话,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 ,忽然悟出了味道:"从‘小’里面找‘大’,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这样。"

刘震云的作品总能与时代情绪共振,《一句顶一万句》是,之前的《手机》、《一地鸡毛》、《我叫刘跃进》也是。"观照当下"已经成为他最鲜明的标签。以《手机》为例,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后,一下子成为现象级话题,随后又被拍成电视剧。在搜索引擎上查找"刘震云"词条,除了大大小小近百个文学奖项外,"文化风云人物"的标签也很抢眼。

能持续"观照当下"不容易,刘震云自己也明白。"我比较喜欢写稍微难一点的。我觉得,比关注当下更重要的是关注它背后的东西,对生活的认识、哲学的认识,这比较难。"刘震云说,他现在的写作只是到达"知好歹"的阶段。

刘雨霖对父亲有另一种解读。她说,父亲是内心非常敏感的人,这种敏感来源于他对生活的情感,他能发现那些触动人心的柔软的地方。

"这种敏感一开始可能是棵小苗,他把看到的瞬间不断吸收到自己特别柔软的心里,这棵小苗越来越大,慢慢变成参天大树,再变成广阔的森林。"刘雨霖说。

从商业角度来看,这种性格中的敏感是一种敏锐,它促成了冯小刚与刘震云的超级合作。

从《一地鸡毛》开始,编剧刘震云成了导演冯小刚的固定搭档。《手机》、《一九四二》陆续被搬上银幕,直至《我不是潘金莲》。

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宣传比《一句顶一万句》还早,同名小说引起的关注度也不亚于《一句顶一万句》。冯小刚在近日接受采访时说,《我不是潘金莲》非常值得一拍,国内十几年也没有这样的电影。

冯小刚甚至对饰演李雪莲的范冰冰说,"150场戏里你有130场,你的确是主角,但你又不是真正的主角,真正的主角是戏里所有的配角。"在他看来,这个故事的最大魅力就在这里。

刘震云很欣赏冯小刚身上的那股劲儿,"做一件事,他考虑的不仅是这件事,还有这件事背后的东西。《一九四二》、《一地鸡毛》都是我比较喜欢的,讲背后的道理。"包括《我不是潘金莲》,冯小刚用"特别严肃的态度来拍一个特别荒诞的故事",这种黑色幽默打动了刘震云。

现在,刘震云的两部作品将在11月面对李安导演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挑战。刘震云对此的态度是"跟我没关系"。刘雨霖比较淡定,她说,一个冯老师,一个李老师,两只大手拉小手,我在中间,多好呀。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刘雨霖,内心被千锤百炼过。

子洋是电影《一九四二》的副导演,也是刘雨霖第一部短片《门神》的执行导演,她目睹了这个"千锤百炼"的过程。

当年,刘雨霖休学到《一九四二》剧组做场记。场记要干的活儿很琐碎,打板、对台词、记录胶片码数、与各部门沟通。刘雨霖找了一个厚本子,把该做的事一件件记仔细。

有时候几台机器同时开拍,只听刘雨霖大喊一声:"ABCD四机50场1景1次",然后"啪"地一打板,快速从镜头前跑出去——当时拍摄用的是胶片机,为了省钱她还得快点跑。一天下来,刘雨霖的裤子上全是泥。那时候剧组有一个玩笑,想知道什么时候收工,就看看泥巴到没到刘雨霖的裤裆。有一次,刘雨霖在山坡上跑,一下子摔倒趴在地上。她的声音传过来:"我……我打不了了。"

同在片场的刘震云对女儿的态度是既不理会,也不过问。剧组的人甚至觉得他们不太像父女。

刘雨霖第一次执导的短片《门神》,拍摄地点是父亲小时候住的老宅。刘震云跟着去了,但在片场很少说话。用子洋的话说,他的作用就是"定海神针"。

2014年,这个短片获得第41届奥斯卡(学生单元)最佳叙事片奖。有意思的是,短片结尾处有一句台词——"我姐说,她和你说不着。"

刘雨霖有个"野心",她想把《一句顶一万句》拍成系列。她又盯上刘震云一部没发表的作品。这部小说她提前看过,很震撼,内容从乡村到城市,再到纽约和联合国,讲了两三代人的故事。但她还没征得父亲的同意,所以这阵子要趁着媒体采访的机会不断"隔空喊话",抢个先机。

采访间隙拍摄照片时,父女俩走在山坡上。摄影师让刘震云走向女儿,这时刘雨霖仰起头,冲着父亲笑笑:"别老想着往我这走,咱俩离得越远越好。"

有时候是反过来,刘震云对女儿说:"哎你离我远点,别碰我。"

刘雨霖早就习惯了,她和"刘老师"从来没有那种寻常父女间的亲密。

"相对的亲密"发生在刘雨霖小时候。有一次,父女俩坐在阳台上,唱一首两人共同创作的歌,歌词是"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我们谁都不喜欢谁"。一边唱,还一边吃袋装雪糕。

这种在分享食物时才流露的短暂亲密延续到成年之后。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父女俩偶尔会买上两个肉卷,蹲在路边各吃各的,看来来往往的行人。

更多的是疏离。刘雨霖记得,刚到纽约读书那年,她被那些没接触过的东西唬住了,人生第一次濒临崩溃。隔着1万多公里距离和12小时时差,父亲在电话里问她:路是不是你自己选的,要么回去上课,要么回来,我和你妈永远不会到纽约陪你哭。

没有安慰。

但刘雨霖说,这一番吼,就像一记闷棍,一下子把她打醒了。

年龄增长,刘雨霖对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有越来越深的体会。父亲不在小事上啰嗦,但是他讲道理,注重精神上的交流,而这些是更为难得的。

用王翔的话来说,这对父女的亲密非常高级。

不久前在西安参加丝绸之路电影节时,刘雨霖陪父亲去了小雁塔,那是父亲过去当兵的地方。两人坐在一棵桂花树下,仰着头,空气里飘满桂花的香气。刘震云说,我能在这儿坐一天。

刘雨霖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对中年聋哑夫妻,男人的腿还有点瘸,女人胖胖的,坐在他旁边,两人一直在用手语交流。说到高兴的时候,女人还拨拉拨拉男人戴的坠子,又拿起他的胳膊咬一口。刘雨霖被这个温暖的场景打动了,她戳了戳父亲,示意他往那儿看。

刘震云和刘雨霖就这样默默看着这对夫妇,直到他们站起来,互相搀扶着远去。其间,父女俩谁都没说话,但刘雨霖知道,他们彼此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