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是怎样的人 刘再复:《三国》《水浒》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

2018-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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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羊城晚报:你最近在香港和大陆都出了很多书,据说读者对<红楼四书>的反响很强烈?刘再复:<红楼四书>是最近北京三联出的,一套四本,香港三联也出了<红楼四书>,我做

羊城晚报:你最近在香港和大陆都出了很多书,据说读者对《红楼四书》的反响很强烈?

刘再复:《红楼四书》是最近北京三联出的,一套四本,香港三联也出了《红楼四书》,我做了一个讲座,演讲主题是:红楼梦与西方哲学。概述了《红楼梦》在哲学、文学方面有哪些特别的贡献,还提到和西方几个主要哲学家在哲学基点上有什么不同,在思路上有什么不同。

羊城晚报:《红楼梦》是你一直很倾心的作品,你的评价也是很高。

刘再复:不是很高,而是最高。我不是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生命体认的对象。如果作为研究对象,就要讲究知识性,逻辑性,考证性。而作为生命体认对象,则是用心灵,用生命。像王强所说的,像宰相女儿,讲“一千零一夜”,一天讲一个故事,不讲第二天就被杀掉,这是为了生命需求的讲述。

人家都把《红楼梦》当做是研究的对象,而我呢,把它当成生命体认的对象,所以没有功利的目的。这实质上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没有现实的功利性目的,但合人类的生存、发展、延续的大目的,也合我个人提高我生命质量、灵魂质量的目的。所以这种研究对我来说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种感悟和提高的过程。也是一种“至乐”。1996年我出版了《独语天涯》,其中就有五十段谈《红楼梦》,都是平时有什么感悟,就写下来,很轻松。

羊城晚报:是不是说《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就是它的可解读性特别强?

刘再复:它本身就是一部悟书,一部人书,一部充满人性的书,与其说可解读性还不如说可感悟性。

原型文化与伪型文化

羊城晚报:跟中国其他的一些经典来比较的话,《红楼梦》的特点就更明显?

刘再复:《红楼梦》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原型文化。所谓原型文化,就是本真本然的文化,没有被后来残酷的生活经验所歪曲所变形所变质的文化。《山海经传》里的英雄都是为人类造福的英雄,虽是失败的英雄,但没有功利之思,不是杀人的英雄。

但后来到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英雄都变成杀人英雄了,个个有心机心计。《红楼梦》没有这个,主角贾宝玉连普通人有的嫉妒技能、猜忌技能、仇恨技能都没有。最本真本然。像“夸父追日”、“精卫填海”、“女娲补天”……他们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都没有嫉妒的技能,仇恨的技能,不像武松、李逵那么仇恨,也不像关羽、张飞那么愤怒,要杀人,没有的。

他们只是为人民造福,海不可以填我偏要填,天不可补我偏要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羊城晚报:《水浒传》、《三国演义》在中国一直有很大的影响……

刘再复:对中国民族性影响最大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所以我认为它们是中国人的地狱之门,有些东西已经深入中国人的潜意识了,中国的老百姓都觉得它们讲的都对,进入了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这很可怕。

羊城晚报:所以你就想通过倡导阅读《红楼梦》来批判这个?

刘再复:我不是提倡什么,也不是批判什么,只是体认什么。只是如实地说出来。《红楼梦》是一种原型文化,而《三国演义》、《水浒传》是伪形文化,变形,变质。《红楼梦》恰恰不是,《红楼梦》展现的是什么?用康德的话来讲,他说他的一生当中一共探讨了几个问题:一是人类是什么?世界是什么?宇宙是什么?这是认识论。二,我们应该做什么,这是伦理学。还有一个是我们希望什么,这是宗教学。

那《红楼梦》希望什么?《红楼梦》“梦”什么?它的总梦是什么?小梦又是什么?比如我们可以这么说,好几个层面,从个人的层面上,少女是体现最美的东西,所以曹雪芹的审美理想就是用少女来体现的,他希望少女青春,常在,既不要死,也不要嫁,林黛玉、晴雯、鸳鸯这些最可爱的少女,都没嫁出去,要么自杀死了,要么病死,一旦嫁出去就进入了男人的泥浊世界。

大观园是曹雪芹的一个理想国,它跟柏拉图的理想国不同,柏拉图的理想国是要把诗人赶出去,而曹雪芹的理想国恰恰是个诗国,它的主体是诗人。大观园既是审美理想,也是政治理想,在里面既有言论自由,也有结社自由,而且“一国两制”,大观园内一制,大观园外一制。

大观园里的诗人们互敬互爱,也进行诗歌竞赛,但不分输赢,李纨评判说怡红公子最后一名,贾宝玉也鼓掌说“好”。大观园里不论输赢,把世俗的恶习陋习全排除掉。世俗就是功利,讲究输赢,讲究成败,讲究得失,大观园把这些排除出去,在大观园里有免除恐惧的自由。当贾宝玉走出大观园,就得面对贾政,难免恐惧。

大观园内外“一国两制”

羊城晚报:大观园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午后百花繁盛的园子。

刘再复:大观园就是曹雪芹的梦。大观园有个哲学视角,是大观的视角。哲学与思想是不同的,哲学需要有视角,思想则不一定。思想一般带有时代性、历史性,但哲学往往超越历史,而且有视角,它就用大观的视角来看世界,就像爱因斯坦用大观的眼睛看世界,用宇宙的眼睛来看世界,地球是一粒尘埃,人就是一粒尘埃,没什么好骄傲的。

这是用大观的眼睛来看世界。就像《金刚经》里讲的,有五种眼睛:天眼、佛眼、法眼、慧眼、肉眼,大观的眼睛不是用肉眼来看世界的,而是用天眼、慧眼来看世界的。

用天眼看世界,恒河沙数,沙数恒河,其实一个人就是恒河边上那么多沙子中的一粒沙子,而地球上有无数的恒河,无数的恒河又有无数的沙数,太大太大了,所以你不可以骄傲。曹雪芹用大观的眼睛来看世界,不仅看到人生的悲剧,也看到荒诞剧,看到泥浊世界男人们在争名夺利,一片荒诞。

羊城晚报:这样一种哲学视角会不会导致悲观甚至厌世的思想?

刘再复:那得看你自己怎么把握。我个人读了不仅不会感到悲观厌世,而且还感到一种力量,越看越有力量。因为把功名、权力、财富都放下了,等于解脱了。解脱了,自然就更有精神了。

禅宗三种境界,第一境界是山是山,水是水;第二境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境界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你看透以后,你还得活啊,你不能看透了就去自杀啊。这就是真正的哲学难题,你看透了以后怎么办?《红楼梦》的创作告诉我们,要看透,不要看破,色即是空,把色看透了,看空了,可曹雪芹还是要继续写作,所以才有“十年辛酸泪”嘛,才有“十年辛苦不寻常”嘛。

如果完全看破了,那干吗还要写《红楼梦》啊?因为他看透了功名再来写,就是对生命的一种需求,怀念的需求,也是心灵的需求,生命的需求。这不是消极,而是更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