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祥院士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王贵祥:应县木塔在木构史上很平常
王贵祥教授,是中国古代建筑史方面的专家,研究的重点是唐宋辽金的建筑。王贵祥的办公室非常俭朴局促,一张布艺沙发用来待客,墙上贴着几张白纸便于画图,办公桌则挤在狭窄的阳台上。采访中,处处能感受到一种学者特有的严谨和直率,他批评一件事情的口头语常常是“不逻辑”。王贵祥的老师莫宗江教授师从梁思成先生多年。他说,两位先生都是天真又才华横溢的人,他从他们那里最大的受益是知道了“真正的学者是什么样的”。
香港学者朱涛近期出版了《梁思成和他的时代》一书,作者刻意矮化梁思成先生,还主观地认为梁思成的研究存在“抄袭”日本学者研究成果的部分,这让王贵祥教授颇为气愤,“见到这类书,火就不打一处来”。我们关于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的采访便从这里开始。
国家人文历史(以下简称国历):古建其实是个冷门的学科,但因为梁思成、林徽因二人的知名度,变得受人关注,成为了公众话题,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王贵祥:梁、林两位先生作为建筑界的大家变成公众人物是个偶然现象。在西方社会,建筑师本来就是公众人物,像美国的F.L. 赖特,说起来是无人不知的,而且从来不会有人去诋毁他,西方社会建筑师地位极高。
在中国,建筑师地位一直不太高,从传统社会到当代社会,但是梁思成是个例外。第一,他的家庭背景太特殊了,他和他的父亲梁启超都是名人。解放后,地位又那么高,人大常委会委员,和毛主席、周恩来都很熟。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现在的建筑师怎么可能跟国家领导人那么熟。
第二,他做的事情确实是前无古人。梁先生在战乱频仍、土匪横行、整个社会动荡不安的情况下,骑着毛驴、坐着牛车去最偏僻的地方考察古建筑,钻到鸟屎、臭虫堆里头做考察。
那时候的日本人说,中国古建筑应该是我们来考察,你们做文献资料工作就可以了。在梁先生看来,这凭什么啊,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做,我们中国人要做自己的建筑史。而且他做到了!在最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他做到了。
现在这些年轻人却无端地怀疑他早期的成果,甚至诋毁他在解放后的言行,包括在他受迫害时不得不做的检讨。在那些特殊年代的政治运动中,梁思成没有坑害过任何一个人,反倒是受到了其他一些人无休止的批判。这是一个痛苦的经历,那些检讨是被迫的,在当时,也是真心出于自我改造的想法,这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处境,应该剖析的是那个扭曲的时代,不应该苛责老一辈知识分子。
但现在这些年轻人,却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的自我批评,是个人品德问题。
关于北京旧城保护问题,梁思成先生所做的,本来是一件正面的事情,北京的城墙要拆,梁先生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顶着压力天天跑到那儿去阻止他们拆。现在这些人却完全不顾那个时代的背景,竟然说梁思成的北京城规划方案根本不可行,他起码提出来要保护北京城,他做到了尽其最大可能的地步了。
我看了就特别生气,因为他们不做真学问,而是踩在前辈的身上抬高自己,是一种刻意的炒作行为,这正是当前这个浮躁时代的浮躁表现之一,这些人几乎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学问。
国历:您的老师莫宗江先生其实也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但是并不出名,他经常对您谈起梁思成先生吗?
王贵祥:莫先生的成果很多,但是他不善于去表述,留的论文不多,梁先生著作中有大量的图都是他画的。他对梁先生是十分崇拜、十分尊重的,他跟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故事。梁先生一直希望致力于学术研究,他领导的建筑历史研究所,建国以后做了大量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近代建筑史、民居建筑研究,成果累累,还培养了一批高水平的学者,这些事情没有人去说,反倒总是有人利用各种机会踩梁思成。
年轻人如果真了解历史背景,应该分得清是非,梁思成在解放以后,一直是在做自我批判。而对他进行过公开批判的那些人,却没有人去做任何的批评或谴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令人感到特别窝囊的是,梁先生一辈子一直是被人攻讦的对象。从五十年代因为民族形式问题遭到批评,到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更成为了挨整、遭批判的对象,一直到他去世,基本上没过过几天安稳的日子。这两年由于媒体的炒作,他似乎变成了公众人物,刚刚有人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就有人喊着叫着地要把他从所谓“神坛”上拉下来。林洙先生说,梁先生从来就没在“神坛”上待过,他后半辈子一直都是被批判的角色。
研究建筑学的人不参与政治,我们只是研究梁先生的学问。梁思成先生最大的贡献有两个。第一,他建构了中国建筑史。莫宗江先生说,他简直是在唐代建筑里梦游,着魔了一样。从敦煌壁画上看到五台山有唐代建筑,他马上就坐着牛车去五台山,那时候战争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他到了太原,报纸上登出北京沦陷了。没有他的一点一点的发现,能有现在中国建筑史的架子吗?然后,他写出了完整的中国建筑史。第二,梁先生的功劳是把清式和宋式两个最难懂的天书,解开谜了。
后来人很容易理解,那是因为梁先生研究出来了。他30 岁写《清式营造则例》,基本上这本书现在还是权威。还有宋朝的《营造法式》,他父亲送了他这本书,他才对这本书有兴趣,开始研究,前后研究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