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耕望钱穆 钱穆和严耕望:一生只著一部书 | 悦读
在钱穆的众多弟子中,论学问大影响广,当属严耕望和余英时。
作为弟子,严耕望曾和钱穆朝夕相处了三年,出师后依旧与老师联系密切,是受钱穆影响最大的弟子。谈到老师,严耕望的话充满敬仰与感激:“除了学术方向的引导与诱发,教我眼光要高远、规模要宏大之外,更重要的是对于我的鼓励。”
1941年3月19日钱穆在武大讲学。那是严耕望首次听钱穆的课,他发现,钱穆颇有政治演讲家的风度,而在高瞻远瞩方面,还略胜一筹。
在演讲的开始,钱穆说,历史有两只脚,一是历史地理,一是制度。钱穆强调,这两门学问是历史学的骨干,要通史学,必须以这两门学问为基础。
当时的严耕望正对这两门学问发生兴趣,听了钱穆的话自然非常兴奋:“此刻听到先生这番话,自然增加了我研究这两门学问的信心。”
不久,钱穆又在江苏省同乡会讲“我所提倡的一种读书方法”,对如何读书、读什么书,做了具体的分析和指导:
“现在人太注意专门学问,要做专家。事实上,通人之学尤其重要。做通人的读书方法,要读全书,不可割裂破碎,只注意某一方面;要能欣赏领会,与作者精神互起共鸣;要读各方面高标准的书,不要随便乱读。
至于读书的方式,或采直闯式,不必管校勘、训诂等枝节问题;或采跳跃式,不懂无趣的地方,尽可跳过,不要因为不懂而废读;或采闲逛式,如逛街游山,随兴之所之,久了自然尽可奥曲。
读一书,先要信任它,不要预存怀疑,若有问题,读久了,自然可发现,加以比较研究。若走来就存怀疑态度,便不能学。最后主要一点,读一书,不要预存功利心,久了自然有益。”
在武大讲学结束后,历史系师生开茶话会欢送,钱穆在会上勉励各位同学,眼光要远大,要给自己定一个三十年或五十年的规划,不要只做三五年的打算。
钱穆这两次的话对严耕望的治学产生了很大影响。
严耕望本来打算毕业后先去中学教书,但钱穆认为严耕望耐寂寞肯吃苦,就劝他去齐鲁研究所做助理研究员,因为研究所的条件更适合做学问。严耕望这才决定赴研究所拜钱穆为师。
身为老师,钱穆站得高看得远,在关键时刻,他的三言两语往往给弟子以很大很重要的启发。
(钱穆)
一次,严耕望作学术报告,题目是:“两汉地方官吏之籍贯限制”。报告中,严耕望提及他从一千多条材料中发现两个现象:
一、武帝后,朝廷任命的长官都不是其统辖地区的本地人,县令长一职都由外县甚至外郡人担任。
二、顾炎武说汉代州郡县长官自由任用的属吏都是本地人,从史料上看,他说的对。
严耕望在演说中轻描淡写地提到自己这两个发现,钱穆听后大为赞赏,他认为严耕望说的两点是意义重大的发现,理由如下:
“秦汉时代,中国刚由分裂局面进入大一统时代,地方势力仍很强,且因交通不便,容易引发割据现象,若用本地人担任县令,不利于国家的统一。另外,由于外地人不谙本地民情,那么,规定县令必须任用本地人当属吏,既可避免地方官任用私人,也便于行政事务的处理。所以,这一条规定很有意义,不能等闲视之。”
钱穆这番话让严耕望大受启发,他说:“这一席话启示我研究问题时,不但要努力的搜取具体丰富的材料,得出真实的结论,而且要根据勤奋的成果,加以推论,加以发挥,使自己的结论显得更富有意义。”
(钱穆在新亚书院)
钱穆的教学不限于课堂,散步、游玩中也不忘指点迷津,一次徒步旅行中,他对身旁的两位得意门生钱树棠与严耕望说:
“我们读书人,立志总要远大,要成为领导社会、移风易俗的大师,这才是第一流的学者!专守一隅,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流。
现在一般青年都无计划地混日子,你们有意读书,已是高人一等,但是气魄不够。例如你们两人现在都研究汉代,一个致力于制度,一个致力于地理,以后向下发展,以你们读书毅力与已有的根柢,将有成就,自无问题,但结果仍只能做一个二等学者。纵然在近代算是第一流的成就,但在历史上仍然要退居第二流。我希望你们要扩大范围,增加勇往迈进的气魄!”
钱穆的教诲让严耕望懂得,作为学者志向要高远,胸怀要博大,并且还要以学问指导人生,以知识服务社会,亦即,做学问需坐冷板凳,对社会要有热心肠。
严耕望勤奋好学,但却有点自卑,所以只求“一隅的成就”,不奢望走第一流的路线,对此,钱穆抓住一切机会给他打气,说:“(学术研究)只关自己的气魄及精神意志,与天资无大关系。大抵在学术上成就大的人都不是第一等天资,因为聪明人总无毅力与傻气。你的天资虽不高,但也不很低,正可求长进!”
也许觉得自己这番话弟子没听进去,过了几天,钱穆又旧话重提,劝严耕望要树立远大抱负:“一个人无论读书或做事,一开始规模就要宏大高远,否则绝无大的成就。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左右一切,倘使走来就是小规模的,等到达成这个目标后,便无勇气。一步已成,再走第二步,便吃亏很大!”
钱穆还通过对中国学术界的批评激励弟子在学问上力求精进:
“中国学术界实在差劲,学者无大野心,也无大成就,总是几年便换一批,学问老是过时!这难道是必然的吗?是自己功夫不深,写的东西价值不高!
求学不可急。太急,不求利则求名,宜当缓缓为之。但太缓,又易懈怠。所以意志坚强最为要着!……要存心与古人相比,不可与今人相较。今人只是一时的人,古人功业学说传至今日,已非一时之人。以古人为标准,自能高瞻远瞩,力求精进不懈!”
为了能让弟子目光高远,意志坚定,钱穆可谓苦口婆心,正如严耕望所说“随时谆谆致意!”
在钱穆的教诲下,严耕望心中慢慢形成一个“中国政治制度史”研究计划,拟倾毕生心力完成这一部书。
(严耕望)
钱穆对他的志向极为赞许,在散步中予以慰勉:“近人求学多想走捷径,成大名。结果名是成了,学问却谈不上。比如五四运动时代的学生,现在都已成名,但问学术,有谁成熟了!第二批,清华研究院的学生,当日有名师指导,成绩很好,但三十几岁都当了教授,生活一舒适,就完了,怎样能谈得上大成就!你如能以一生精力做一部书,这才切实,可以不朽!”
钱穆与严耕望情同父子,不仅在学问上悉心指导,生活上也用心关照,但弟子有错也绝不姑息。不过,钱穆批评弟子往往分场合、讲分寸。
一次,钱穆要严耕望去做某事,严迟疑未做。事后他很后悔就去老师家认错,没想到老师笑脸相迎。
待严耕望表明悔意后,钱穆说:“我平日自知脾气很坏,昨日不愿当面呵责,恐气势太盛,使你们精神感到压迫,伤了你们锐气。但昨日之事实不可谅。你们努力为学,平日为人也很好,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有大的成就,但此亦不仅在读书,为人更重要,应该分些精神、时间,留意人事。为人总要热情,勇于助人,不可专为自己着想!”
明知弟子有错,却压住内心的火气,因为怕自己冲动之下出语伤人。待感情平复后再和弟子说理。钱穆对弟子的包容源自他对弟子的深切爱护。
严耕望曾有意将两部《唐书》彻底整理一番,但完成这项工作须投入毕生的精力,同时,他也想从地理观点研究隋唐五代文人各方面的发展情况,这项工作也须全力以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怎么办?只好求教于老师。
钱穆略一思忖,即为弟子当机立断:“你已花去数年的时间完成这部精审的大著作。以你的精勤,再追下去,将两部《唐书》彻底整理一番,必将是一部不朽的著作,其功将过于王先谦之于两《汉书》。但把一生精力专注于史籍的补罅考订,工作实太枯燥,心灵也将僵滞,失去活泼生机。不如讲人文地理,可从多方面看问题,发挥自己心得,这样较为灵活有意义。”
听了老师的话,严耕望不再犹豫,此后专心于历史人文地理研究。直到晚年,他依旧认为这一选择是正确的,而正是老师钱穆将其引入这一正确之路。
严耕望自卑时,钱穆多方鼓励;而严耕望在学术领域声誉鹊起时,钱穆则提醒他不能为名所累:“你将来必然要成名,只是时间问题。希望你成名后,要自己把持得住,不要失去重心。如能埋头苦学,迟些成名最好!”
严耕望后来一直记着老师这句告诫,“自励自惕,不敢或忘”:“五十年来,我对于任何事都采取低姿态,及后薄有浮名,也尽量避免讲学,极少出席会议,都与先生此刻的告诫不无关系。”
1973年,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讲座教授牟润孙于秋季退休。中文大学登出招聘启事。以严耕望当时的学术声誉,若应聘,将毫无悬念当选。友人极力劝说,他却婉言谢绝。在他看来,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学人,任何高级的名位头衔不过是一时的装饰,不必去求。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师后,钱穆在回信中对弟子的“寂寞自守”大加赞赏:
“昨得来缄,不胜欣喜。弟不欲应征中大历史系教授,亦未为非计。担此任职,未必对中大能有贡献,不如置身事外,可省自己精力,亦减无聊是非。
大陆流亡海外学术界,二十余年来,真能潜心学术,有著作问世者,几乎无从屈指。唯老弟能淡泊自甘,寂寞自守,庶不使人有秦无人之叹!此层所关不细,尚幸确守素志,继续不懈,以慰夙望。”
严耕望学有所成之后能“淡泊自甘,寂寞自守”,一方面与其天性有关;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老师钱穆多年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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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摘自《大师课徒》
魏邦良 著
九州出版社2016年出版
内容简介:
本书以十三位民国学术大师及其弟子的关系为线索,着力梳理大师们在教书育人、文化传承方面的卓越贡献。并通过特定的角度,描摹大师丰神,再现大师风采,追溯他们立足杏坛春风化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