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父子情 父亲节话父爱:舒乙《父子情》
再见到父亲时,我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了,是个初三学生。他给我由美国带回来的礼物是一盒矿石标本,里面有二十多块可爱的小石头,闪着各种异样的光彩,每一块都有学名,还有简单的说明。听他的朋友说,在国外他很想念自己的三个孩子,可是他从没有给自己的孩子写过信;虽然他倒是常给朋友们的孩子,譬如冰心先生的孩子们写过不少有趣的信。
我奇怪地发现,此时此刻的父亲已经把我当成了一个独立的大人,采取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大人对大人的平等态度。他见到我,不再叫"小乙",而是称呼"舒乙",而且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好像彼此是朋友一样。他的手很软,很秀气,手掌很红,握着他伸过来的手,我的心充满了惊奇,顿时感到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他的小小的"傻小子"了。
高中毕业后,我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父亲很高兴。五年里,他三次到苏联去开会,都要专程到列宁格勒去看我。
他仍然没有给我写过信,但是常常得意地对朋友们说:儿子是学理工的,学的是由木头里炼酒精!他还把这个写到文章里,说自己的晚年有"可喜的寂寞",儿子闺女和伙伴们谈话,争论得不亦乐乎,他竟一句话也插不上,因为一点也听不懂!
虽然父亲诚心诚意地把我当成大人和朋友对待,还常常和我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我反而常常强烈地感觉到,在他的内心里我还是他的小孩子。有一次,我要去东北出差,临行前向他告别,他很关切地问车票带了吗?我说带好了,他说:"拿给我瞧瞧!
"直到我由口袋中掏出车票,知道准有车票,放得也是地方,他才放心了。接着又问:"你带了几根皮带?"我说:"一根。"他说:"不成,要两根!"干嘛要两根?他说:"万一那根断了呢,非抓瞎不可!来,把我这根也拿上。"父亲问的这两个问题,让我笑了一路,男人之间的爱,父爱,深厚的父爱表达得竟是如此奇特!
对我的恋爱婚事,父亲同样采取了超然的态度,表示完全尊重孩子的选择。婚礼的当天,他请了两桌客,招待亲家和老友,饭后大家请他表演节目,他说当了公公不再当众唱戏,改说故事,于是讲了他的内蒙之行观感。他还送给我们一幅亲笔写的大条幅,红纸上八个大字:"勤俭持家,健康是福,"下署"老舍",这是续矿石标本之后他送给我的第二份礼物,以后,一直挂在我的床前。
可惜,后来红卫兵把它撕成两半,扔在地下乱踩,等他们走后,我由地上将它们拣起藏好,保存至今,虽然残破不堪,却是我的最珍贵的宝贝。
直到前几年,我由他的文章中才发现,父亲对孩子教育竟有许多独特的见解,生前他并没有对我们直接说过,可是他做了,全做了,做得很漂亮,我终于懂得了他的爱的价值。
父亲死后,我一个人曾在太平湖畔陪伴他度过了一个漆黑的夜晚,我摸了他的脸,拉了他的手,把泪撒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上,我把人间的一点热气当作爱回报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