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李商隐 毕飞宇清华演讲:李商隐的太阳 李商隐的雨

2018-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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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简介:常识告诉我们,依山而尽的太阳不是白色的,它偏红.但是,相对于太阳,白色不是对红色的降低,相反,是提升,是白热化.在王之涣的眼里,哪怕是夕阳,

常识告诉我们,依山而尽的太阳不是白色的,它偏红。但是,相对于太阳,白色不是对红色的降低,相反,是提升,是白热化。在王之涣的眼里,哪怕是夕阳,那也是白色的,它保持着充沛的体能,老当益壮,活力四射。一句话,这是雄伟的夕阳,它在辅助我们“欲穷千里目”。依然是夕阳,我们再听听王维是怎么说的: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王国维对这两句诗有一个评价,“千古壮观”。王国维的这句话很提气,真的是千古壮观。曹雪芹也评价过这十个字,在《红楼梦》的第四十一回,曹雪芹假借着香菱的嘴巴,说,“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要说再找两个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千万不要以为香菱是个苦命的丫头她就没什么审美能力,千万不要以为她说出来的话就一定粗俗。要知道,说这番话的是香菱,写这番话的却是曹雪芹。曹雪芹可是一位诗歌的大家。香菱的话里头有一个重要的诗歌美学的概念,那就是“无理”。

我们都知道,诗歌是讲究趣的,1、情趣。“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如何”。这就是情趣。诗歌的主体当然是情趣。2、理趣。“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是理趣,它是认识论,也是存在感。“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这也是理趣,它涉及到生命的艰难和生存的智慧。诗歌并不以理趣见长,在有些时候,它也涉及理趣。3、这个就有些邪门了,那就是诗歌的无理趣。

是不讲道理带来的特殊的趣味。这就要涉及到诗歌的本质——小说是蓝领,是干粗活和干脏活的,诗歌是谁呀?是格格,是贝勒爷。格格和贝勒爷就要有格格和贝勒爷的脾气,他刁蛮,不和你讲理。你一讲理他就会回对你怒吼——“下去!

”清朝的徐骏说,“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是标准的无理趣,清风和识不识字有什么关系?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但诗人霸王硬上弓,他就是要煞有介事地说清风“不识字”。也难怪雍正要多心,雍正的心多了,徐骏的脑袋没了。我只能说,胤禛这个人太无聊了,他的眼里只有阴谋,没有诗。他不知道诗歌是不可以讲道理的,他不知道诗歌有它的“无理趣”。

曹雪芹却懂的,所以,他才会让香菱说,孤烟的直“无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太不讲道理了。我想说,这10个字就是10个壮年的和尚,元阳未泄,粗茶淡饭,庄严肃穆。苍凉,雄浑,壮阔。因为这10个字,我信了,我们的历史上的确有过盛唐。这10个字就是盛唐的证明书和说明书。

可以回到李商隐这里了。

同样是夕阳,到了李商隐这里,很不妙。李商隐的夕阳和豪迈无关,和壮观无关。李商隐的夕阳是忧伤和苍凉的,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剧性。但是我还是要说,这首诗写得好。就质量而言,李商隐的夕阳和王之涣、王维的夕阳处在在同一条地平线上。

从字面上看,《登乐游原》这首诗特别地明了,仅仅从遣词造句这个角度来说,这首诗也是通俗易懂的。如果有人要问,这首诗最为出彩的地方在哪里,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好吧,既然它好,那我就不说它了。我是作家,我不太在意好这个结果,我在意的是好的原因,作者是怎么让它好起来的呢?

在这首诗里头,有三个字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登古原。“驱车登古原”的登古原。

我们倒过来,先来看“古原”。就语言这个角度来说,这两个字很普通,很好理解,就一地名,或者说,地点,也是李商隐观看夕阳的落脚点;但是,对这首诗来说,这个地名讲究了。在我的眼里,它们也许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还要讲究。

这个“古原”不是泛指,是确定的,题目上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是长安城南的乐游原。附带说一句,诗歌的题目和小说的题目很不一样,诗歌的题目和诗歌的内容时常搅和在一块儿,它是诗歌的组成部分。乐游原也就是乐游庙,始建于汉宣帝时期,是一个旅游圣地,大家经常到那里去俯瞰长安城,也就是汉朝的权力中心。到唐朝也还是这样。

有一出昆剧,叫《夜奔》,写的是林冲背叛体制奔赴梁山的故事。林冲一点都不想造反,造化弄人,他被逼上了梁山。就在夜奔的路上,林冲有一句唱,他一步一回头——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林冲是八十万禁军的教头,体制内的要员,现在,他造反了。他在造反的路上一共做了两个动作,一是往前逃,二是回头看。回头看就是“望天朝”。对林冲来说,这两个动作个太纠结、太矛盾、太痛苦了,可以说撕心裂肺。

我们来考察一下李商隐的现场,他站在乐游原,向北,可以看到长安,向西,则可以看见落日。他是不是“望天朝”来的呢?我们不知道;那么,他是不是专门来看夕阳的呢?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意不适”,李商隐要出来散心,他来到了乐游原。

此时此刻,我们必须要看看李商隐是一个什么人了。

我知道大家对李商隐的生平很熟悉了,但是,为了把话说清楚,我在这里不得不多啰嗦几句。李商隐是一个天才,可他也是一个苦孩子。十岁丧父,后来老师也死了。可李商隐的命运却得到了转机,他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看中了,成了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事实上”的伴读。

这个令狐绹后来做了很大的官,一直到宰相。可以说,和令狐绹在一起的时候,李商隐的确过了几天的好日子,我们可以在许多豪华的派对上看到李商隐的身影。18岁的李商隐写道:“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子细看。

”在纸醉金迷的派对上,作为贵公子的同伴,李商隐也许是压抑的,也许也是亢奋的。有一点却毋庸置疑,在众人看来,这个压抑的和亢奋的青年既是一颗文坛的新星,也是一颗政坛的新星。

公认的说法是,是一场爱情彻底毁灭了李商隐。他爱上的那个姑娘是谁?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七女儿。麻烦就此来临。令狐楚属于牛党,而王茂元则属于李党,我们耳熟能详的“牛李党争”说的就是这个。它是压垮大唐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商隐的爱情与婚姻一下子就把他放在了两大政治势力的夹缝里头了。陈寅恪说:李商隐“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陈寅恪说得对,李商隐的婚姻让他三面不讨好,1、在牛党的这一头,李商隐是叛徒;2、在李党的这一头,李商隐终究不是自己的人;3、在吃瓜群众看来,李商隐太投机,不道德,是宵小。

一颗政治新星就此陷入了黑暗。他不是官场不得志,某种程度上说,是政治上被判处了死刑。——关于李商隐,第一个结论出来了,就个人在官场上的发展前景而言,李商隐是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他的心理常态是什么?是“意不适”。

还有一点需要补充,就在李商隐写《登乐游原》的时候,当时的皇帝唐武宗刚刚完成了一场官场上的大洗牌,他重用了李党的首领李德裕。附带说一点常识,一个做皇帝的,他的谥号和“武”这个字联系在一起通常不妙,“武”这个字很不体面。

汉朝的刘彻被叫做“孝武”,这算客气的,“武”字前面好歹还有一个“孝”;但后来的人就不客气了,直接就把他叫做“汉武帝”。至于明朝的那个小混混——朱厚照,那就更不客气了,就两个字,“武宗”。

无论史书出于情面写得多漂亮,“武”都不光彩。“武”是人格和智慧上的缺陷,就是不及格。我们不谈历史,不谈唐武宗,我们只说李商隐。李商隐写这首诗的时候才三十出头,有雄心,有壮志,可是,这时的大唐已不再美妙。

俗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李白和杜甫都是唐朝人,但是,它们的时代已越来越远了,李商隐郁闷哪,他怎么就没赶上李白与杜甫的时代的呢?李商隐能感受到的是什么?世纪末的衰败。——要知道,这个时候的大唐只剩下最后的半个多世纪了,离黄巢起义也只剩下区区的三十来年。

历史的变迁不可能突如其来,它是有迹象的,李商隐多敏感的一个人?不可能熟视无睹。面对这样的迹象,李商隐能做些什么呢?我告诉你们一个中国历史上特别重要的词,这个词和中国的知识分子永远关联在一起——忧患。

读书人哪有不忧患的?中国是特殊的,从文化上说,这是一个家国同构的国家,换句话说,我们的知识分子习惯于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对等起来。这是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理和遗传心理,更是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

李商隐预感到了大势的不妙,他预感到了黑暗的降临。——关于李商隐,第二个结论出来了,在家国情怀这个层面,李商隐依然是一个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他忧患,忧患当然是“意不适”的。

好,一个“不适”的人,为了散心,他来到了乐游原。刚才我说过,说李商隐是冲着“望天朝”这个目的来乐游原是说不通的,但是,说李商隐来到乐游原没有“望天朝”,那就更说不通了。李商隐一定“能”望天朝,为什么?因为诗歌里头有一个关键的字,它“登”。“登古原”的登。

——同学们,什么是“登”?从矮的地方往高处去,那叫登。“登”这个字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游乐园的地理位置比长安要高,站在乐游原是可以鸟瞰长安城的,用电影术语来说,是一个俯视长安城的大全景。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乐游原才有可能成为汉朝和唐朝的旅游圣地。现在,李商隐登上了乐游原,他想不想“望天朝”是次要的,他想不想看夕阳也是次要的,“望天朝”与夕阳就在眼前,无遮无挡,一览无余,李商隐想不看他都做不到。

“登”,多么普通的字,现在,它落实在“古原”的前面。“登古原”这三个字在诗歌中出现的时候,后面两句诗已经不重要了。从情绪上说,只能是“登古原”的延续。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如果后面跟随的是正能量,那么,“登古原”的意义就是正面的;如果后面的意义是负能量,“登古原”的意义就一定是负面的,这是心理或情感的合理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