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墨的帆船 从有钱人的玩意到玩一次100块 中国帆船的十年下凡路
"中国大帆船航海第一人"魏军已经三年没有玩过微博,他的名字"淹不死的人"还是2011年驾驶"厦门号"帆船挑战环球之旅时取的,配一张把舵的头像,简介不羁:我就不相信大海会收留我。"郭川失联后你还这么认为?"他想了想,告诉第一财经,"也就说一说"。
北京时间26日15时至今,中国航海家郭川失联半月有余,生还渺茫。62岁的魏军是郭川十余年的老友,2012年郭川在完成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期间,曾向归航不久的他讨教经验,昂贵的海事电话聊了40分钟,直接把魏军的手机耗完电。"我没有怕过水,我想郭川也不怕,就这不怕水的人,可能就会有意外。"在近日的第十届中国杯帆船赛上,他与久别的同行聊的最多的就是郭川。
郭川和魏军都是中国航海运动的重要见证人。在观念不兴、经济不达的上世纪90年代,从航天部"下海"的魏军成了国内民间推广帆船运动的"带头大哥",他以商业思维策划并发起了"1997中国海帆船拉力赛"。"那时候,国内根本没有人玩帆船啊,活动本身挺失败的。"结果只剩倾家荡产花240万元从澳大利亚进口的6条J24帆船。搁当时,"(这些钱)在二环都能买好几套房了。"他乐呵呵地说。
也是在千禧年之后,在国内沿海城市,率先兴起了游艇、帆船俱乐部。2004年,企业家汪潮涌创办了美洲杯历史上第一支中国帆船队。3年后,也就是美洲杯创立137年后,中国首个具规模的国际大帆船赛——中国杯帆船赛在深圳大亚湾起帆。
十年间,航海俱乐部从个位数发展到一百多家,汪潮涌有一个直观感受,"过去海面上孤零零的,现在是星星点点"。中国杯帆船赛首席运营官晓昱则打了个比方,"现在的帆船就像当年的高尔夫在中国。"
翟峰和他的二手帆船"彩虹勇士号" 来源:翟峰博客
第十届中国杯帆船赛,深圳大亚湾
比赛中的帆船
"浪漫"
2012年前,兖州青年翟峰在离家乡1小时火车车程的枣庄车站信号工区工作,住单身宿舍。铁路系统的活计就像周而复始的火车一样死板,"毫无精神生活的世界,人和人之间死气沉沉"。
他偶然从电视看到"中国无动力帆船第一人"翟墨环球航海的壮举,打乱了这个小镇青年30多年的平稳轨迹——他的父亲一辈子不能适应城市,一直想回家种地,却不想退休不久便去世了,他不想重复这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生。
于是他下定决心,辞掉18年的铁路工作,卖掉房子、车子,换得40万,买了一艘二手帆船取名"彩虹勇士号",带着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开始环游世界。两年里,他们旅居9个国家,"马来最激烈的大选,我有处于不同阵营的朋友,选举带来成熟的社会心态。香港维园,我知道了那座城市的困境和感受。缅甸的高压统治,专制政治草木皆兵。越南像小中国,小岛上的社会主义。"一路走走停停,一个"航海之家"在探索海洋文明中逐渐觉醒。
在帆船运动普及的国外,休闲帆船等同于陆地房车。翟峰对"永远在路上"的向往,就受到欧美航海家庭的启发,"印象深刻的是一对德国夫妇带着四个孩子航海7年,船叫top to top。还有一位英国老爵士夫妇,航海环球20多年。"
但不管是休闲航海,还是竞技航海,在魏军看来,在大海驰骋都是件很自虐的事情。"帆船和高尔夫不一样,航海是意志和勇气结合,有人会晕船、怕水,或觉得(大海)危险,所以哪有那么浪漫,夕阳西下,喝着红酒听着音乐,还有美女陪伴。"他打趣道,"陪着你的都是海浪,速度慢又都是浪,简称‘浪漫’。"
魏军的"厦门号"在环球航行时曾绕过南美洲最南端合恩角,那是世界上最恶劣的航道。海浪经常是几层高,几十天不见天日,船员的生理、心理都极为煎熬,其间一名水手在船舱的墙壁写下"勇敢一点,再坚持一下"。
"中国人从过去不认识海,到现在知道海是怎么回事,郭川这次也告诉了大家,太平洋是怎么回事。"魏军说。
国内多个热门沿海城市的码头泊位费是国外的数倍,同时泊位数量远超帆船数量
面观八方,看风看海
最近两届中国杯,香港人庞辉都与IRC A组冠军失之交臂。如果倒退十年,这几乎不可置信——他是香港最早一批玩帆船的人,1989年即当选香港皇家游艇会首任华人会长,参赛经验丰富,实操能力极强。"中国杯开始的时候,只有庞先生的船在跑,别的船都跟不上。"魏军回忆。
庞辉比魏军还长10岁,今年72,一头灰发总被迎风吹过似得,脸部黝黑泛红,脖颈间搭着一条白色毛巾。十年前,他的"自力号"船队从香港出发,第一次出征中国杯深港拉力赛,因为边防手续复杂,迟迟无法靠近深圳海岸,"很多后到的船只排队到十海里之外"。
"不要再看香港啦,内地很多方面远远跑过香港了。"庞辉耳朵不好,若是听不清楚,他就笑眯眯不说话。他是香港富豪庞鼎元的二公子,自小过着富家子弟的生活。35岁那年,他和家人在马来西亚旅行,租了艘小帆船下海却差一点弄坏,回来后立马用6000多港币买了条13英尺的小船,翌年又将一条40英尺大船收入囊中。这个故事,他和很多人说过。
在当时的香港,玩帆船的几乎没有中国人。和高尔夫一样,它被普遍视为中产阶层"有钱有闲"的玩物,是昂贵的小众运动。但管理着家族事业的庞辉发现,在写字间做买卖要看行情,玩帆船也要面观八方,"每一个时候都要看,要判断。
"世人最津津乐道的是,1997年,他将新界调景岭的厂地以127亿港币高价卖给新鸿基地产和太古集团,避过了次年的亚洲金融危机。正如行至最惊涛骇浪的海域,方知海水真的是绝望的黑色,死亡和希望总是那么相依为命。所以庞辉从不跟人高谈阔论,他告诉第一财经,帆船就是叫人多看一点,看风看海,高尔夫则是要静心,总之都没什么"高大上"。
当帆船运动与日常生活重叠,这种感知更为真实与强烈。航行第一年,翟峰一家的关系就变得紧张起来。他对第一财经表示,"平常我们是一家人,相处很缓和,但在海上会很尖锐,比如船的方向要往哪、航线距离问题等。"大海是另一片荒漠,唯有彼此可以对话,这种孤独与困顿排解起来也更周折。
翟峰说,磨合了一整年,和妻子才明确各自的定位与分工。"这个时候,我才切身处地了解,为什么西方大航海(时代)对社会的塑造、对文明的提升都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女儿翟乃馨身上,翟峰看到梦想在潜移默化。当年他顶住舆论压力,给8岁的孩子办了休学,三人在船舱里上艰苦地自学着英语、机械、气象等知识。曾经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翟峰经常以文字发泄情绪,在环球航行时他也要求女儿记录下见闻,以大海为原点,陆地为坐标,描画人与世界的联系。开始的时候,她写作文从来都只有几十个字,结尾还总是"我很高兴"、"真好玩"之类的雷同词语,让翟峰非常懊恼。
"但想想我自己,我是35岁才能写出一千字的、能够表达好我自己的文章,我怎么能要求她呢?"想到女儿如今能写一手颇有感染力的文字,靠微信文章打赏就能月入4000元,翟峰转念又有些自得。
"帆二代"是近年国内各个帆船赛事的潜力增长群体
冒险精神催化剂
去年冬天,翟峰从澳大利亚回到久违的北京,糟糕的雾霾天气让一家人"像到了地狱里"。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自各方好奇而打量的目光——2012年前,人们说他是疯子,岳父也与他断绝关系;"现在依然有人质疑,但说法变了,说我没有钱,没有赞助,旅行计划就要搁浅,老了之后也没保障。"翟峰感觉,出去趟捡到一颗大宝石,结果人家都没看到。
几乎同时,2012到2013年间,翟墨、魏军、郭川三人接连完成环球航行壮举,见证了中国在当代航海领域从无到有的影响力构建。魏军和"厦门号"环球航海纪行《五缘湾,海知道》一书的作者王春元认为,中国人几次大胆的冒险运动曾让国人提取了信仰的力量——上世纪80年代,黄河漂流队和中国女排就被称为中国人觉醒的两支"精神催化剂"。
"当年(2011年)玩家最多几千人,分散在一些沿海城市,比毒贩子、杀人犯都少多了。"翟峰曾回忆。如今,除了老牌的俱乐部杯帆船挑战赛、中国杯帆船赛、环海南岛国际帆船赛、海峡杯帆船赛等,后起之秀新疆博斯腾湖国际帆船公开赛、抚仙湖高原帆船赛也在远离海洋的内陆萌芽扎根。
"所以人们认为它是经济增长点,就会从经济角度去投资,而不是从爱好,(因为)它只是一个运动项目。当帆船和游艇结合在一起,有了新的增长点之后,才能做起来。"魏军表示。
在翟峰印象中,2013年国内开张了100家游艇俱乐部,到了2014年又倒闭了100家。这是金融危机、房地产市场的反照,因为市场预期没了,不对称的供求关系中,止损不可避免。最疯狂的时候,除了沿海大城市,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县城都建过游艇港,结果两年之后倒闭,改成渔港。
帆船运动带给参与者的是冒险挑战和心灵体验,但从赛事运转而言,晓昱认为,打造一个含金量高的体育IP,是需要时间沉淀,以及情怀和好故事,同时应该推动产业链发展和生态圈营造。比如,2014年,中国杯启动青少年公开赛,而本届中国杯的主题是"全家一起去航海",主打"帆二代"。
庞辉告诉记者,"很多国家有法律规定,12岁以下不能进升降机,但是小孩9岁就能带着安全帽、救生衣出海了,帮他们壮胆。"他在不同场合都会强调,拥有帆船是有钱人的生活方式,但和参加帆船运动是两码子事,因为从9岁到五六十岁都能体会不同的乐趣。72岁的他如今还能不眠不休,二十多小时把舵,一口气两百海里。
而组建俱乐部是不少帆船爱好者与生活达成的妥协。翟峰的俱乐部叫"峰冒险","开始是做帆船、飞行,搞着搞着是像旅游团一样了。"令他沮丧的还有被动的现状——国外如果你父母喜欢航海,会带动孩子的兴趣,但国内恰相反。
他有好多朋友十年前做成人帆船俱乐部的,"开了少儿班之后,就只有做小孩市场。至少有三成俱乐部都转型了。"他说,少儿班最挣钱,其他小俱乐部也搞比赛,但最后全是赔钱,因为就那么几个大人在玩。"这种感觉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爸妈在打麻将,却叫孩子去学习,扭曲得很。"
虽然在厦门养一条40英尺的帆船,一年支出近20万,但根据魏军的推算,这里每个星期几乎都有学帆船的兴趣班,夏天的时候每天有1万人坐帆船。"厦门有200条帆船在做这个经营,每人每次100多块,还有更便宜的,门槛很低。"对此他十分看好,"一年有60万人在厦门认识帆船,这些人就会成为未来帆船发展的基础。"
郭川说,"帆船被用来发现世界的",其实它也是一支冒险精神催化剂。今年初,翟峰在澳大利亚把"彩虹勇士号"卖了,换了钱去玩动力三角翼飞行,继续环澳飞行的计划。他一直是个理想化的人,崇拜虚拟世界的英雄,迷恋电影《两世奇人》的名字,"我不觉得我一辈子一定要航海多少年、飞行多少年,这只是这个世界很少的一部分。"
(图片如无说明,为中国杯帆船赛提供,实习生曹韵仪对本文亦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