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铭铭溪村 王铭铭 我的田野地——安溪
将近20年前,我基于完成了一项城市研究,开始了乡村研究,我首选的"田野地"就是安溪。
安溪与汉学人类学有特殊的缘分。
20世纪60年代,西方人类学界出现了一批有心于中国研究的青年才俊。"神秘的中国"是他们最想研究的国度。然而,中国大陆的"田野地"并不向外国人开放,这批人类学家只好前往台湾乡村。那里的被研究者,多数来自"泉州府安溪县大树下"。之后,他们根据"田野之所见"写出了他们的论著,这些论著在汉学人类学中有里程碑的地位,它们使"祖籍安溪的台湾乡民"成为学术界的一个关键意象。
安溪可谓是海外汉学人类学的圣地之一。如果说费孝通先生的江村代表的是"20世纪50年代前"的中国社会人类学,台湾乡村代表的是20世纪60至80年代的西方汉学人类学,那么,也可以说,安溪既是汉学人类学"台湾乡村时代"的一个遗憾,又是这个遗憾终结的希望。
在读了那么多关于"祖籍安溪的台湾人"的西方人类学著作后,我意识到,要使自己的研究奠定在扎实的基础上,就必须改变人类学界"隔岸想象"的局限,采取务实的态度,到安溪去。
1991年至1994年间,我两度在安溪的一个村庄长住,在安溪的那些日子,我选择以一个村庄为个案,围绕地方性社会互助制度及"草根权威"等主题展开研究。乡间的风土人情、祠堂庙宇、节庆祭祀、人物形态,是我主要关注的。在村庄里进行调查研究,免不了要有"礼尚往来",我的烟与乡民的茶之间的交换,往往是访谈的开端。
在安溪,饮茶习俗有悠久的历史,再"土"的乡民,都实践以茶待客的礼仪。记得我初次进入那个我选定的村子,首先被介绍到一个老农家。老农家客厅里的桌上,摆着一套显然是用了许多年的茶具。他从房间里取出珍藏的茶叶,把其中一小撮放进茶壶,用开水泡上一会儿,之后,把茶汤平分在一组小巧的茶杯里,他拿起其中一杯,双手端着,恭敬地递到我这个客人跟前。
我因忙着掏笔记本想做田野笔记,接过那杯茶便顺手把它放在桌上。没想到,老农再次将茶杯端起,说:"喝吧,喝吧,事情过后慢慢再说。"他暗示我,客人没有喝下茶,双方就开始说事儿,这在他看来,是一方失礼的表现。
我当时的研究焦点不在物质文化,没有充分关注茶的生产与消费。但在乡间走动,我意识到,尽管茶不是食粮,但在安溪却有着特殊的身份。我集中研究的那个村子,当时就有一个生产茶叶的农场。人们待客用的茶叶,有的来自这个农场,有的来自安溪各地乡村。
人们对于茶叶的知识,如此细致入微,以至于让我这个城里人感到景仰。在我的印象中,安溪茶叶的生产从来没有间断过,即使在那个对于任何品味都横加批判的历史阶段,仍持续地进行着。茶的存在表明,乡民不只是一些沉浸于"日常实践"中的人,待客就是他们除"日常实践"之外的、生活的重要一环。
如果说待客的习俗表现的恰是一个地方人民的社会性,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安溪这个地方的社会生活,恰有一大部分是围绕着茶展开的。
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安溪。我住在离安溪数千里之遥的北京,但我的学术工作,总是直接或间接地与安溪有关。我总是要借到闽南的任何机会到安溪"回访",还鼓励学生到安溪考察研究。即使我没有"回访"安溪,安溪的形象似乎总是挥之不去。
近十年来,安溪铁观音在我常常去往的西南诸省流行了起来。十年前我初次去昆明,发现那里的人们也有以茶待客的习俗,但与闽南不同,昆明待客用的茶杯较大;近来,我再去云南,则意外发现,人们不仅喜爱起了安溪铁观音,而且还接受了闽南式的功夫茶具,用它们来泡普洱茶。
几年前我在回家探亲时发现,安溪铁观音的饮用方式正在悄悄发生"革命"。在我的印象中,茶本是闽南人日常饮用和待客的"一般物",而大概是在过去10年里,闽南的茶文化产生了一个巨变。饮茶与交际仍然保持着其传统的关系,但饮茶越来越"品位化"。
茶和茶具等次、水的质量、品评话语等等,均在"往高处走"。人们可以围绕着饮茶而形成圈子,也可以借助饮茶来拓展自己的圈子。"一般物"的"品位化"也带来了茶叶生产的巨大变迁。两三年前我带着学生去安溪考察,我们发现,现在茶园的范围已拓展到任何可以种茶之处,其生产规模,超乎我们的想象。
这些现象让我想了许多。
若以足够广阔的眼界回望中国的茶史,我们即可知晓,我在考察研究时印象中的"一般物",本有"非常意"。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说,茶的等次,"野者上,园者次",还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
"意思是说,采集于山野间的茶比用园艺手法种植出来的茶等次高,而茶的品质,与那些有高尚德性之人的品质相通。这些表明,古代的茶,与士大夫所追求的"文野之间"的境界有关。到了民间也都流行饮茶之后,茶开始成为大众化的消费品。而近年来茶走的"品位化"道路,则又预示着茶的意义世界正在恢复其"旧传统"。
安溪是铁观音名茶的原产地,也是一种有传统的茶道的策源地。如今,这里的精英与乡民在生活上都脱离不了茶叶。而在安溪之外,受其茶文化影响的人,对于铁观音也渐渐有了更多的依赖。一个幅员并不算大的县,与一个辽阔的世界,相互之间正产生着一种值得思索的关系,而这一关系的纽带,正是铁观音本身。
(本文是王铭铭教授为《安溪铁观音——一颗伟大植物的传奇》一书所作的序。该书由中国出版集团公司、世界图书出版公司于2010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