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聂绀弩 是黄苗子告密导致聂绀弩被捕入狱的吗?
“反右”和“文革”都已经成为历史名词,“聂绀弩”三字也越来越不为青年人所知。随着当事人的逝去或衰老,一些往事已渐成烟。
本文摘自:《南都周刊》,作者:陈惟庸 编辑:阚牧野,原标题:《告密者黄苗子?》
聂绀弩(右一)陪李健生(右三,章诒和之母)到萧军家医骨伤,在萧宅前留影,中为萧军夫人,拍摄者为萧军。
“反右”和“文革”都已经成为历史名词,“聂绀弩”三字也越来越不为青年人所知。随着当事人的逝去或衰老,一些往事已渐成烟。然而两周前,随着《南方周末》上一篇名为《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的文章的发表,那些几至消逝的历史真相与细节被残酷揭开。
文章的作者是章诒和,章聂两家曾有故交。今年2月,章诒和看到《中国作家》发布了一份《聂绀弩刑事档案》,里面只差点名道姓,说出当年直接导致聂绀弩被捕入狱的“告密者”,正是聂绀弩的好友黄苗子。章诒和写了一篇文章,落实了这个说法,风波就此兴起。
二十年前,德国曾经公布东德时期国安局秘密档案,引起很大争议。
很多人认为,这类档案不该公布,因为其中包含的事实真相过于残酷,已经超出了人类承受能力的界限。你的妻子,你的朋友,你的老师,人人都可能是那个监视你、告发你的人。11万字的聂档,令人痛心之余,更是悲剧的再次印证,人们想问,谁该为聂绀弩进监狱负责?
“君子之交”
聂绀弩与黄苗子二人在北大荒一起度过了多年的“劳改”岁月,二人当时一起编《北大荒文艺》,精神上相互支持,交情之深,一向为人所称道。
上世纪60年代初期,聂绀弩回北京后,被安排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担任“文史专员”。
当时黄苗子在研究中国古代画家,常去聂家借书,关于二人的交情,流传最广的是“三红金水之斋”的故事。
黄苗子见聂绀弩整日研读《红楼梦》、《金瓶梅》等古典小说,便给他的书房题一斋额:“三红金水之斋”。
不料“文革”一起,红卫兵便来找这个老“右派”的茬,看到这么一个莫名怪哉的斋额,便要他解释含义。聂绀弩生拉乱扯:三是三面红旗,红是又红又专,金是红宝书上面的烫金字,水是敬爱旗手江青大名的头三笔,因为讳,不敢直接写出。后来红卫兵还是将横幅扯得粉碎。事后,聂绀弩到黄苗子那里,要求将来另写幅大的,“我给你裱好再挂上。”十年之后,大家再聚,黄苗子果然又用草书给聂写一张“三红金水斋”,以践前诺。
“文革”之前,黄苗子与聂绀弩之间走动颇多,借书写字,吃饭作诗,堪称惬意。
刚回北京不多久,一次,聂绀弩同黄苗子两人上街就餐,大约喝了一点小酒,相互便谈到了文艺界多位人士命运。回家后,聂绀弩情不自禁,写出两首绝句,其中一首曰:
“丁玲未返雪峰穷,半壁街人亦老翁。不老不穷京里住,诸般优越只黄忠。”
聂绀弩当时住半壁街,所以自号“半壁街人”;“黄忠”此处指黄苗子。“雪峰”指冯雪峰,当时两人谈到了丁、冯的命运。后来这首诗不知如何,流到公安机关案头,后来又被司法机关定性为“为右派分子鸣冤叫屈的反动诗”,成了聂入狱的罪证之一。
2009年2月刊纪实版《中国作家》杂志上,一位名叫寓真的作者发表了《聂绀弩刑事档案》,寓真本名李玉臻,退休前是山西省高院院长,工作原因能够接触到很多珍贵的聂绀弩刑事档案,揭出很多聂绀弩入狱前后真相。
文中寓真提出一个疑问:“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稿,不知为何也都进入了司法机关。侯井天将这篇拙文复印寄黄一份,黄读后又圈又点,赞叹诗好,但对这些诗及聂公原稿的来龙去脉,却只字未提。”
此文一出文化界震动。对黄苗子告密的猜疑更被迅速放大。与聂家颇有渊源的章诒和读完《聂档》,“大恸,大悲。泪如大河,决堤而下。”3月19日,章发表文章《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文中直指出卖聂绀弩的正是至友“黄苗子”:“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聂绀弩入狱被捕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此人是黄,非黄?黄苗子对此事尚无回应,但目前的证据对黄苗子而言十分不利。此时他已是97岁老人,从去年7月患病至今,一直住在医院里。
因诗入狱
聂绀弩性情“乖张”,才情纵横,是中国近代文坛难得的怪才。黄苗子曾笑称这位好友:“放浪形骸第一,自由散漫无双”。
早在1949年后的第一次文代会上,当时主管文艺工作的周扬,要在北京饭店接见聂绀弩和楼适夷。到了出发时间,聂绀弩仍高卧在床,楼三番五次叫他也无结果,只得动手掀他的被子。他坐起来,睁开睡眼说:“周扬?他来听我的报告还差不多。”说罢,又钻进被窝大睡去了,楼只得一人前往。
“文革”后,许多朋友为聂绀弩的冤案奔走,有人帮忙拿到了上级批示的平反文件,送到聂眼前,他不但不感激,还“带着冷笑”讥刺道:“见到几张纸,就欣喜若狂;等真平反的时候,你们该要感激涕零了吧?”来回踱了几步,他又抛出一句:“你们这些没划右派的,可耻!”
1921年,18岁的聂绀弩离开家乡,先到武汉,后抵上海。曾考入广州黄埔军校,与林彪同学,后来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从苏联回国后,担任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总干事、中央通讯社副主任。因其思想与所做诗文具有明显的"左派"倾向,受到当局传讯,遂弃职潜逃。20世纪30年代,相继加入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共产党,从事革命文化活动。1949年之后,曾任香港《文汇报》主笔,“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文学部主任。
文人的耿直性情注定了他在政治环境里的磨难生涯。
聂喜欢在宴席上对政治人物品头论足、陟罚臧否。他曾经批评毛泽东不懂民主,“现在提起民主好像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这是错的,一方面也知道自己缺乏民主,也拿民主来做号召。”对中共的自我宣传,聂也表达了理解,1965年8月4日,和朋友在家吃饭,聂绀弩大放“厥词”:“有许多事情,我们会觉得奇怪。
你想:一个普通人,总不能不看报纸吧,天天看报纸都看到自己怎样伟大,怎样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从个人来讲,不管怎么伟大英明,也总有不伟大不英明之处。从党和组织来说,不管怎样正确也总有不正确之处。都好了,都对了,都正确了,那就是什么呢?那就是完了!”
从1962年9月以后,聂绀弩的写作和他的言论就被公安机关通过不同渠道频频搜集上来,而且多次被摘编报送高层领导。1964 年12月专政机关的简报上就以“聂绀弩反对文艺界整风,恶毒攻击毛主席”为题,编报了聂的言论。
有关负责人曾先后对聂的问题作过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聂对我党的诬蔑攻击,请就现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统的东西研究一次,如够整他的条件??设法整他一下。”
“文化大革命”中各行各业都有不少人被捕或关押,但聂绀弩的情况与别人不尽相同。他不是红卫兵揪出来的,不是抓叛徒、特务、走资派抓出来的。他的被捕非出偶然,公安机关盯梢已久。
聂档》表明:举报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与他过从甚密的文艺界人士。1967年聂绀弩因人告密而被判无期徒刑,入狱之前,公安机关就获得聂绀弩的手稿、举报人抄录件,共有诗词二百余首。
公安机关得到聂绀弩的许多诗稿后,呈送至领导处,负责人批示:“这些诗要找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好好解释解释,弄明白真实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最后让举报人来解释。
在寓真的《聂档》中附录了十首注诗。其中一首是《锄草》:
培苗每根草偏长,锄草时将苗并伤。六月百花初妩媚,漫天小咬太猖狂。为人自比东方朔,与雁偕征北大荒。昨夜深寒地全白,不知是月是春霜。
注解人在其下解道:“大意是:在一个大雪深寒的晚上,他想家了,同时他想到了他离家的原因是‘反右’斗争中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他认为1957年6月正是‘百花齐放’的方针开始得到贯彻的时候,展开了‘反右’斗争,放出了漫天的虫子,损坏了这些鲜花。他自己是一枝香花,不是毒草,也像是汉朝时候善于讽谏的滑稽的东方朔,现在又被戴上‘帽子’送到北大荒来了。”这样的解释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无疑是致命的。
这样周严的诠释者,一来必须是文学圈中人士,懂诗,二来对聂绀弩了解、交往颇多的人,三来,颇能迎合专政机关的意图。有这三点,他就能把聂绀弩的诗剖解得很透脱,颇得领导满意。
至于此人是谁,寓真在《聂档》中并未直接点出,但章诒和断定此人身份即是黄苗子,“黄苗子也没有辜负他们,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在后来回应王容芬的质疑时,章诒和说:有很多更冷酷的事实,寓真笔下留有余地的,还是有些不忍,“即使走向法庭,也有事实依据。”
晚年聂绀弩
聂绀弩简介
●1903年1月28日出生于湖北京山,17岁离家,到马来西亚当过小学教员,后到缅甸做报纸编辑
●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二期,在那里结识周恩来
●1926年初留学莫斯科中山大学,成为邓小平的同学。新中国成立后,任香港《文汇报》总主笔
●1958年被打成“右派”,发配北大荒
●1967年“文革”期间以“反革命罪”系狱近十年
●1979年获平反昭雪
●1986年在北京逝世
●聂绀弩被誉为鲁迅之后“中国杂文第一人”
黄苗子挥毫作画,谁能想到他心中隐藏着背叛的秘密呢?
黄苗子简介
●1913年生于广东省中山市,小时在香港就读,喜爱诗画文艺,八岁习书法,受家庭影响。十二岁从名师邓尔雅先生学书。
●1933年后在上海从事美术漫画活动,并任上海大众出版社编辑。
●1938年以后,在广州、重庆、上海等地工作及从事文艺活动。
●1950年后,定居北京。
●1949年后,黄苗子先在华北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后任政务院秘书厅秘书,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辑,中国美协理事,民革中央监察委会常委。
●20世纪80年代后,黄苗子曾任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全国书法家协会常务委员、全国美术家协会委员等。是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
告密与否?
让《聂档》的作者寓真感到心痛的是:“我留心看过很多怀念聂绀弩的文章,当然不少是他的朋友们写的,我很想从其中找出一句对以往的检举揭发行为的反省的话来。然而没有,没有任何一个人坦白自己有过什么对不住朋友的行为。”
章诒和在文章中也感慨:“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学者王容芬是少数几个为黄苗子提出辩护的人,她指出:聂档提供的十首诗里没有一首给黄苗子的,按照“公安机关负责人”“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的原则,黄苗子既无缘提供,也无由诠释,并不能由此断定黄是提供者和诠释者。
在章诒和发表的另一篇有关聂绀弩入狱的文章中,有一句话:“像迟钝的聂绀弩,1967年3月,他还和黄苗子、黄药眠商量搞个轮流聚餐会,随即被黄苗子告发。没多久,聂绀弩就被押上了囚车”,这句话被王容芬指出有时间上的问题。“黄药眠‘文革’伊始就被康生点名批斗,黄苗子1966年10月起即失去自由,与妻入狱七载,聂绀弩1967年1月被捕。这三个人不可能在1967年3月跑到一起商量什么轮流聚餐会。”
但王的这篇文章后来被香港《开放》杂志临门撤稿,在总编辑写给王的信中称:“(我刊)找到大陆知情人了解实况……寓真只是没有直接点名指出黄苗子,他文章中引用的不少材料就是出自黄苗子之手。……寓真文章要在大陆发表,他有所保留是可以理解的。”
寓真有所保留的部分是什么?这引起了众人的好奇。作为《聂档》的作者,他接触到最多的原始材料,在他公布更多的资料之前,黄苗子已经处于千夫所指的不利境地。
寓真无疑是对此事件的真相最为了解的人。最让他感慨和佩服的,是聂身上一个文化人的超然物外的疏放和豁达。“他的10年牢狱之苦,祸根首先发自他的朋友,然而,他竟然没有怀疑过任何一个朋友,没有埋怨和责备过任何一个朋友。当他出狱之后,原来的朋友都若无其事,和洽如初。”
在《往事并不如烟》一书中章诒和写到她有天去看望聂绀弩,谈及她的监狱生活。她对聂说自己也曾经告过别人的密。从被抓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认为自己无罪,但从她揭发那人被枪毙的那一天开始,便觉得自己真的有罪了。
“罪不在你,错不在你。”聂绀弩开导她:“密告,自古有之,也算个职业了,是由国家机器派生出来的。国家越是专制,密告的数量就越多,质量也越高。人们通常只是去谴责犹大,而放过了残暴的总督。其实,不管犹大是否告密,总督迟早也会对耶稣下手。”
承认与否,道歉与否,对于告密者,聂绀弩生前就已经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