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论文集 胡小石:中国书学史绪论
世有以作字为艺术者,惟中国为然,日本朝鲜皆学我者也。
说文序释文字之定义日:仓领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卢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草乳而浸多也(此依大徐本.段茂堂据左传正义,补“文者物象之本”句)。是知文与字为对待之称。单体为文,若水木是也。复体为字,若江河祀柳是也。
作字之正称当日书。说文序释书之定义日: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字之言华.书之言如,皆从双声为训。又幸部,书,著也。从幸者声,幸,所以书也。即笔之初字,古作十,像手持笔之形。
以手持笔,表现文字之形体于竹帛之上,故曰著。书著亦双声相训也。书主文字形体之表现。故其义为著,而以各种抽象之点画(今日线条),表现吾人深心中繁复微妙之情绪,与最高之理想。其线条表现之结果,能使竹帛上之形体、长短、大小、疏密,与内心之情绪及理想.宫吕悉应,故其义又为如。书如两读皆属舌,亦声训也。
书字从幸,其取义极确,盖中国之书,所以能进为艺术者,其最要之因家,即系其所使用之笔,古人埃及作字用苇笔,巴比伦人用角笔,欧洲古代用鹅管笔。近世代之以钢笔。皆简单拙硬,无多变化。
.中国作字之笔,皆缚兽毛为之,其主要者用兔毛,铺豪抽锋,最富弹性,故巨细收纵,变化无穷。昔人状笔之美德有四,日尖、齐、圆、健。尖齐则于巨细宜,圆健则于收纵宜,有此利器,故纵横卷舒,其妙万千。蔡中郎言笔柔则奇怪出。此所云软,非如今世羊毛笔之软,盖当以有弹性解之,始得其义,总之,无中国之笔,则无中国之书矣。
近人见安阳殷虚所出契书,其文字皆以刀刻于龟甲兽骨之上,遂或以为古代文字,皆用刀刻.而笔之起乃所以代刀,此大误也。中国先民之用笔,实早于用刀,其起源当溯之有史以前。晚近三十年来,中国本部发现新石器时代文化极多,陇海路兴筑时,欧人安特生首先于河南仰韶村,发现新石器时代遗物,世人称之为仰韶文化。
其后甘肃挑河沿岸、辽宁锦西之沙锅电、山西之万泉、浙江之杭州,皆得多最遗物。
往昔西方学者言中国无新石器时代文化,今乃证知其有,且分布之广,遍及中原南北诸地,所得多为兵器与陶器,今就其陶器言之,形制甚多,有傅彩与不傅彩二类。其傅彩者以赤黑白三色绩为种种之花纹。骨董家所谓三彩瓶是也。
此类彩瓶上之花纹组织,已颇复杂,可称为甚进步之图案画。然遍观各器,终不见有可认为文字之痕迹。足证中国文字之产生,实后干图画,而其花纹之形成,非雕刻,非范印,实由彩画而成。其傅彩之工具.实可推定为兽毛之笔无疑。
史言蒙恬始造笔,于此叮正其谬.所谓恬笔,至多止可日为一种改造进步者耳。且用笔之范围,实较用刀为广大,殷契文字,虽出刀刻,然三代文字之存留迄今者,甲骨而外,其大部皆为铜器。铜器款识,有凿款,有铸款,凿款用刀,于器成后为之,为数极少,且率于晚周见之,此外多为铸款,铸款用范,亦必先书字而后制模,昔阮芸台曾有文跋怀米山房吉金图,说之颇精,则亦用笔书者也。
考工记,筑氏为削,长尺博寸,合六而成规,郑注云:今之书刃,疏云,古者未有纸笔,则以削刻字,至汉虽有纸笔,仍有书刃,是古之遗法也,案疏说非也,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削与笔为对文,笔以书字,削以灭字,古用简犊,书字以笔,有误则以削灭之,削非刻字之器也。
汉人仍用木简,可施笔削,故郑以今之书刃为释耳。上古笔制如何,今无所知,近年英教士明义士于殷墟得古玉若著形,上钝下锐,长四五寸,云是殷笔,然未敢深信,古文有全,其头特丰,略可想见之。
至我国古笔之存于今世者,囊推日本奈良正仓院所藏之唐笔为最早,然一千九百三十一年春季西北科学考察团团员贝格满,于蒙古额济纳旧土尔馗特旗之穆兜倍而地方,发见汉代木简,其中杂有一笔,完好如故,其管以木为之,端析为四,纳头其中,而缠以桌,以漆涂之。
得笔之地,在索果淖尔之南,即古之居延海,为汉人屯戍地,故此笔今人名之为汉居延笔,此笔特性如何,未得一试,然观西睡木简中汉人书迹,一字中有画细如丝发,而其末笔之波,忽祖如小指者,可推知其所用之笔,弹性极富,故铺毫抽锋,随意收纵,不虞竭蹶,其材必兔鼬之属,始有此妙,羊毛软弱,非所敢望。
齐民要术言,作柱用兔,羊毛为被。仍以兔为主力,盖古无纯用羊毛为笔者也。
今当论书画之关系,书者以内心之情绪与理想,为空间之表现,在造形艺术中,固与图画有不可分之关系。且最古铜器中所留之纯象形文字,亦竟与图画无别。然若将中国全部文字,皆以象形文字目之,则实未敢苟同,盖最古与图画无别之纯象形文字,有形义而无声音,目可识而口不可读,故尚不可谓为真正文字。
故知中国文字纯用象形,仅为文字胚胎之期,此形体表示动作,故与图画全同,而一切动词,尚未能离去此形体而成独立。
刻有此种文字之铜器,吾辈姑可目为属于夏代者。降及安阳所出之殷契文字,已去象形久矣。后人类别成熟之文字,而有六书之目,象形字在量的方面,仅居六分之一。就许书观之,最多为形声字,象形字极鲜,故知中国文字,实重声不重形,孽乳相生者,非形也,声也。
以形言,象形遗迹于篆文中尚可见之,山篆变隶,由隶变草,则几并象形痕迹亦不可寻。今之文字,实皆抽象之符号所构成,以点画为本,而为各种之排列,利用其结构之疏密,点画之轻重,行笔之缓急,以表现作者之心情。
吾尝谓中国书与画二者同源而异流,进言之,则二者构成之基本因素,同为点画之使用,故可言中国作画如作字,非作字如作画也,以抽象线条,集合成实体之理想者为作画,以抽象线条,集合成抽象之理想者为作字。
书画同源,在乎用笔,此说唐人张彦远已发之矣。书之表现,既为抽象的,而非具体的,则与其谓书同于图画,毋宁谓书同于音乐。书之与乐,可谓皆以抽象的符号为基本因素者,惟音乐为时间上之抽象艺术,而书为空间上之抽象艺术,进言之,书者,无声之音乐,以空间上之符号,说明其内心之律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