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周大新 读周大新长篇新作《安魂》:生存与死亡的超越
生存和死亡是重大的哲学命题,也是重大的文学命题,不过,迄今为止,中国当代文学中能够以彻底的真诚和勇气直面死亡的作品还不多。现实的小说家多数是探讨生的作家,无论在都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中,主人公都生机勃勃地生活和奋斗着,他们即使陷于悲观、愤懑也仍然指向现实。我们尊敬的作家中,恐怕只有两位曾点燃了自身,以生命为火炬,照亮了我们意识到的生死两界,一位是史铁生,一位是周大新。
周大新经历过中年丧子的痛苦,3年后写出《安魂》,这部作品非同寻常,通篇由作者和英年早逝的爱子周宁之间的对话构成——可以想见,在决定写作和开始写作它时,作者流下了多少泪水。我们甚至不能简单以“作品”看待这部书,它是主人公生命和灵魂的呈现与闪耀,足以令读者深深震撼。
一边是留在人间的父亲,一边是已在天国的儿子,20万言的绵长对话,记录了父子间许多过去想说而没有来得及说出的话,此刻周宁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我想,生命不会因死亡而中断,他仍可延续,占据空间和时间,这部书就是印证。时光流淌,每个人都会消失在未来,时光亦可倒流,倒流中每个人都栩栩如生。
时光在书中倒流,在父与子的交替讲述里,周宁从出生、迈步、学习,到成长为一名军官的经历被连接起来。他只度过了平凡短暂的一生,然而他天真过、成熟过、恋爱过、奋斗过,有过属于他的天地。现在,他还拥有了这部书,书是父亲献给儿子最贵重的礼物:古往今来,星移斗转,世上惟有文字长久留存,一个年轻的生命在文字中得到重生,他也将由此获得永恒。
当然,书也是献给“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灾难而失去儿女的父母”的,他们都会经此阅读理解生命,从中汲取生的力量。我想,它也是献给我们每个人的,因为每个人或迟或早都要立在生存与死亡的渡口。
站在渡口的周宁只有29岁,对人生还知之不深,便要考虑如何离开亲人和这个世界,这个时刻是残酷的,也来得太早。但是我们看到,这个青年最终学会了淡定和达观,几近坦然地走完了最后的旅程。从得悉化验和诊断的结果开始,直到渐渐不能自己动手吃饭,他未曾以眼泪和言语抱怨父母。
他忍受着药物和手术的折磨,在旁人的搀扶下坚持练功。直到从父亲脸上读出最后的诊断时,也只是平静地说:“爸,你快吃饭吧。”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做到了接受现实,每日微闭双眼背诵几遍心经,保持了灵魂的宁静。
临终前,则向父母表达了歉意,请求父亲答应照顾好母亲。读到这些,我不禁热泪盈眶——谁能说他只是个孩子呢?他精神上体验和面对的强度超过了许多人完整的一生。他是坚强和勇敢的,也是超凡和脱俗的,他在和自己的病痛作斗争,却教会了人们如何感受生和走向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已经是我们的先知。
有人说,父爱不及母爱来得深沉,这是不对的。的确,父亲有时是沉默的、寡言的、忙于事业的,但父爱也许仅仅是缺乏表达的时刻。读《安魂》的每一页每一行字,我们都无法不被作者表达出的深厚凝重和无以复加的父爱所感动。
书中写道,当父亲得知儿子病情复发时,他“顿时感到地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天花板上的灯变得灰暗极了,室内摆放的绿色植物绿得十分难看,窗台上的花红得像血一样令人讨厌。我对周围环境的看法瞬间全变了……” 经过连日连夜的看护,他到楼下去吃饭,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完二百米行程”,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他会“痛恨每一个长假的到来”,无论春节、五一或十一的长假都使他恐惧,因为那时主治医生会离开医院。当他听说国外研究出一种能治脑胶质瘤的药物,二十几万人民币一针时,便发疯地想去挣到200万元。
一切药物都失败后,他曾绝望地携妻携子到十字路口去烧黄表纸“驱邪”,也曾不顾一切地请一个来京卖菜的老太太到家里施展“特异功能”。在每一种理性与非理性的搏斗中,父亲的拼死挣扎令人掩卷长叹。
父亲的爱,母亲的爱,在书中许多地方化为无尽的悔恨,这些悔恨大都无所依据,只缘自父母对自己的苛求,他们却无法摆脱那些念头的缠绕。孩子出生时动过产钳,小时磕过桌角,是不是由于大人的疏忽,使孩子留下了病灶。孩子上高中时,被大人阻止过从事一些课外活动,是不是影响了青春期的健康成长。
孩子喜欢文科,大人强迫学习理科,是不是增加了孩子的精神负担。孩子初恋时,如果没有大人从中干涉,是否会生活得幸福正常。如果不是在父母的要求下去读研究生,他是否会避免身体受损。
这些点点滴滴的回忆和推测,都会噬咬父母的心,使无助的父母转向对自己的惩罚和折磨。《安魂》对父爱和母爱的刻画不能仅仅用真切来形容,它是战栗的,具有融化一切和震撼人心的感染力。如果说文学是人类情感的符号,那么《安魂》所表现的人类情感是格外使人刻骨铭心和难以释怀的。
不仅如此,《安魂》也表达出主人公对苦难和死亡的超越,这是它所蕴涵的另一重大精神力量所在。作品开首不久就写到,儿子小时曾多次梦见一个头罩白色丝巾的女人站在床头向他招手,这一场景成为推动作品后半部情节发展的重要动力,也寄托了父子之间建立的新的精神维系。
父亲相信,儿子确实在那个女人的引领下飞向了天国。天国的入口处设立有甄域与惩域,每一个人的灵魂都要在那里经受甄别,而儿子是清白的。儿子最终到达了享域,向父亲描述了新开始的朝气蓬勃的生活。
在那里,他有机会接触许多以往闻名的人物,如王阳明、杨玉环、伏尔泰、达尔文、爱因斯坦、苏格拉底、薛涛、莫扎特等,从他们那里获取了充沛的知识,增长了才干。他也见到了祖爷爷、祖奶奶、外公、外婆、舅舅等亲人,新结识女友,过得快乐而充实——这些仅是出自作者的想象,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真实景象呢?我们其实无法回答,因为我们的知识还只是拘囿于这个世界。
我们想看到和已经看到的是,父亲通过与儿子的对话,得知儿子摆脱了人间的痛苦,获得了灵魂的解放和飞翔,以此为慰,儿子也为父母知悉这一切而感到欣然。天上人间,幸莫大焉,福莫过焉。作者相信,我们也相信,生存和死亡都是可以超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