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念群的母亲 杨念群:做人文学问应该是生命的一种体验
南都:黄仁宇对自己的时代有很深的观察。
杨念群:他的感觉也很好,这是两方面,一方面对材料他要非常熟悉。第二点,看材料的时候他是有一种感悟力在里面。所以,我一直跟学生也说,某种意义上不要信“板凳需坐十年冷”这个口号。谁都应该去坐冷板凳,但有可能你坐了二十年冷板凳,你还是个傻子。你对史料的感觉没有了,你就光在那儿下功夫,看档案,但你对文本里面呈现出的意义,你没有一种感觉出现。所以我一直特别强调,进入历史是一个感悟的过程。
南都:如何感悟?
杨念群:如果我要理解历史的记忆,首先当然是去阅读现有材料,大量地去读。但是在读材料的过程中,面临一个非常大的困难,就是说材料越来越多。近代的材料简直是浩如烟海。所以一方面是看材料,一方面是对传统所有的这些问题的意识和积累。比如这些历史怎么看?对历史观,或者对一些问题意识,你要进行筛选。哪些问题是被人做过的,你不能重复;哪些问题别人做得不够,你把它提炼出来。还有哪些问题是别人没有做过或者说你自己觉得这个问题我是独到的。
在这个脉络里初步形成一个非常模糊的框架,你沿着这个框架再去看材料。看了材料之后,你不断印证这个框架的真实性,或者叫真确度。但这个真确度实际上到最后变成一个主观跟客观材料之间的对话。
南都:这种对历史材料的把握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就难了。
杨念群:我没有太大野心,我不会搭很大的框架,我就是选择一个非常适合的中间状态,不断地用材料往里填充,印证这个状态的合理。不是专门指着看材料,材料看不出是累死。也不是光只有框架,你乱想象,是没有印证的。说白了,不好听点,我能把握,别人也未必能把握,或者很少有人能够把握的。大艺术家永远只有几个,其他艺术家只是工匠、模仿。
南都:这不是技术性的问题?
杨念群:这是天赋的问题,这点我可以比较牛地说,像我这样感觉好的没几个,我一直跟我的学生说,你要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你要想学我,对不起,你一辈子没戏,你还是干你那点工匠活,为我们打点工,为我们这些大人物服务,我是不客气的。如果你要牛的话,你要超过我,那行,我服你。
这其实就跟一个军队一样,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些全是炮灰,就成就你一个元帅,就是这样。历史也是,有大量的人去搞材料,然后去做一些很琐碎的事情。考据一些小东西,填补一些空白。但我是不甘心,而且我觉得我还不至于是工匠的水准,我至少是个工程师,我觉得我自己还算一个大工程师。这也没办法,这个是跟你的天分,跟努力还不一定成正比。他跟你的天分加努力,加你的感觉有关。
南都:你有大的野心吗?比如去做史论?
杨念群: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个野心,现在几乎没了。因为史论这个东西不可靠的,历史特别讲究具体。如果你自己把这个东西做成一个所谓历史理论的东西,我觉得这恐怕是很不可信的。
我也不太相信有什么历史哲学,历史哲学是西方的,中国没有,中国从古到今哪有说他自己写了历史哲学?都是在具体研究中呈现,顶多有一定归纳。近代一些大家,像钱穆、胡适,哪有人说写了一本历史哲学的?中国人还是比较讲感悟、体会。
南都:年轻时想过做史论?
杨念群:八十年代的时候,九十年代初我受这个影响,我觉得咱们是不是也搞历史哲学?但是我觉得这是西方式的,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梦想了。中国历史哲学其实是经学,你把经学里面的东西搞清楚就非常难,而且中国历史的表述是绝对不能像西方那样表述,它有自己的一套东西。
南都:你并不看重史论,那么你重视什么呢?
杨念群:说白了,我特别注重历史的表达方式。你找到一个特别适合你的表达历史的一种策略、一种方式,而且这种策略跟方式一定是你,虽然不完全是你独有的,但一定有你特有的个性。别人一看就知道杨念群写的,别人未必能写出来。否则的话,大家都能写这个东西,你玩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搞艺术也是一样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的。
但要做到这样非常难。我争取每本书,甚至每一篇文章,都带有我深深的烙印,就是我自己的一种追求,就是个性。
同题问答
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有哪几本?
杨念群:这个很难具体说,各个阶段影响不一样。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书对我有决定性的影响,只是阶段性地有一些推动。这其中,做医疗史的时候福柯影响比较大、做清史的时候钱穆的影响比较大。
你认为,要做好学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杨念群:做人文学问应该是生命的一种体验,发自内在的身体里面的对它的一种热爱。真正好的历史学家就是一个艺术家。他一定要写出漂亮的文章,一定要表达个人情感,非常流畅的一种表达,或者非常深刻的一种。
你个人最满意的著作是哪一本?
杨念群:相对来说,《再造“病人”》应该是最好的。特别符合我所说的基本要素。有材料、有结构、有趣味,叙事也比较流畅,比较生动,比较有故事性。这些要素都融到它的整个框架里头,但我并不是说它就完满了。
学术研究工作要经常到深夜吗?工作习惯是怎样的?
杨念群:我课比较少,按理说教授应该给本科生多上课,但我更愿意去写出来。有的人愿意上课,我是愿意以文章的形式,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我觉得这流传得可能更长久一点,不过学问这个东西十年为期,十年之后基本上过时了。很难维持到二十年以上,我也没有奢望。
学术研究之外,有什么业余爱好?
杨念群:我基本上是宅男,在办公室和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当然也有些爱好,比如说我打羽毛球,打得比较多,我羽毛球也算是业余里面的高手,一周打三次、两次。平常听听京戏,我属于伪戏迷,就是说听个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