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百精的年龄 专栏 | 胡百精:古代的新闻发言人
发言人是一个体面又悲催的职业。演得好,顺了大事件的势,深度干预社会场景和历史进程;演砸了,舆论的狂潮就成了黄河水,沉下去,洗不清;浮上来,水面更有惊雷。
中国自古就有发言人,这并非向历史讨要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附会今日的时势。在风雨如晦的春秋战国年代,诸侯国皆有自己的外长、公关部长和新闻发言人。这是从周天子的**政权那里学来的。
周朝在**层面设大行人三人,相当于今日部长一级;小行人四人,大抵司局长一级。行人即行者、使者,游说诸侯邦国,交攻离合,合纵连横。依《周礼》等文献记载,行人的主要职责是咨谏君王、沟通诸侯、宣告政事、操持仪式和礼待宾客。
通读《左传》会发现,春秋时代的发言**多是《诗经》的狂热爱好者。《左传》引《诗经》470余处,大部分自行人、发言人之口。今日的发言人则大不同,有人脑子一团麻,肝中一团火,一年翻不完半本书,口上也就只能引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直挂云帆济沧海”级别的文句了。
这就叫思而不学则殆。每日思考的事儿挺多,又少学**和读书,就危乎殆哉、轻懈取辱了。读书有见山是山、不是山、又是山三重境界,这不读书亦有三境:我在青年时代是读书的,其实早还给老师了;我还是坚持读书的,不过从未越过机场读物的前30页;我是看不起读书的,“人生和社会才是一本好书”。
公元前614年,鲁文公到晋国访问,归途与郑穆公相会于棐。郑穆公设宴招待,希望鲁文公再度返回晋国,出面调节紧张的郑晋关系。
在宴会上,郑国大夫兼发言人子家赋了一首《诗经》中的《鸿雁》,取其“鸿雁于飞,肃肃其羽……爰及矜人,哀此鳏寡”之意,把郑国喻为可怜可爱的鸿雁,又如“鳏寡”无助者,请鲁文公出手帮忙。鲁国发言人季文子回应说,我们老大也未免这般处境啊!说白了就是不帮忙,我们过得和你差不多,简直不如你!
为了进一步打消郑国的念头,季文子又唱颂了一首《四月》,“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意即鲁文公在外日久,思念家国祖先,不堪此任。古人出差,动辄小半年,车马劳顿,不堪折返。这在我们老家叫折腾,在你们老家叫什么?
子家赶紧再赋一首《载驰》,“控于大邦,谁因其极”,表示郑国弱小,受控于大国,如今只能靠文公仁慈救拔了。鲁文公终于被说服了,属下季文子便赋《采薇》:“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表示愿意为郑国再次驱车奔走。车好惨。
整个对话过程,并无直白的请求、回绝、允诺,然而礼尚往来之间情真意切、进退合宜,军国大事以波澜不惊、郁郁乎文哉的方式搞定。
如此大规模地引用《诗经》,岂不落了套路?那还不是一个套路玩得深,谁把谁当真的年代。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意即《诗经》可以兴发情愫,洞察宇宙人生万象,凝心聚力合群,亦可抒发不平愤懑。
换言之,彼时《诗经》不单是一部流传广泛的文学作品,赋诗、歌诗、引诗乃彰显礼义的重要仪轨,是修辞和交往的重要文化资源。班固在《汉书》中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喻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今人傅道彬也说,春秋贵族举手投足之间都合于诗与礼的节奏。
在儒家那里,礼是承载价值理性(譬如仁)的程序理性,是引导社会交往、达成认同的社会契约。义即合宜,过了和未及都不好,各种好不如刚刚好。今世发言人的代表人物之一赵启正主张有礼有节、理直气和(而不是壮),正与此理相契。“壮”往往导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