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与厉慧良 李少春与日本的隐秘往事
我们应当感谢日本歌舞伎剧团给我们安排了三个不同形式的戏剧,使我们了解了日本歌舞伎的风格。我虽然只看到了这三个节目----《劝进帐》,《口吃的又平》,《双蝶道成寺》---,可是我已经觉察到日本的歌舞伎是丰富多彩的。所以在我写这篇短文之前,我诚恳地希望,以后能够有更多的机会,再看到一些精彩的节目,使我们能够进行更多的学**。
在这三个节目里,市川猿之助先生表演了两种不同性格与不同风格的人物。《劝进帐》里的弁庆,很像京戏里的架子花,《日本歌舞伎简介》里的说明:“世代剧是以〈荒事〉(注:花面)为主的一种粗旷豪放的剧种;如《暂》,《鸣神》,《可六》,《缘簿》等都属之。
”更证明我的猜想是不错的。《缘簿》即是《劝进帐》,主角是〈荒事〉,〈荒事〉即相等于京剧中的架子花,在剧里的表演,是以功架凝重,气魄雄伟,博得观众一致的喜爱的。《口吃的又平》里的浮世又平,则很像京剧与其他地方剧里的草鞋生。
在写实的表演中,运用了有程式有风格的技巧,表达出一个令人同情的正面人物。市川先生的弁庆,是早已获得很高评价的,在日本观众的评语中,有“眼睛的弁庆”的珍贵称号。这一个杰作,博得我们一致的称赞与喜爱。报刊上也谈的很多了。现在,让我来谈谈另一个节目-----《口吃的又平》。
在这个节目里,最使人惊奇叹服的是:由于剧本与导演的安排,演员的技巧,能够使当地把一个口吃病态的正面人物,表演的庄重而严肃。在一般的**惯上讲:口吃是容易使人发笑的,笑的里面,也许或多或少地包含着轻视心理,正如这个节目里的又平,因为口吃,她老师不器重他,以致厌弃了他。
我国历史上的人物,有口吃病态的很多,如韩非和《三国志》里的邓艾,也是个口吃的人,然而把他安排在戏剧里的时候,就不好意思暴露出他的口吃病态。
假若一定要表现这个特点,那就应当慎重地由剧本作者,导演,通过演员的技巧,给与适当的安排。否则就会产生反效果。像《口吃的又平》里的安排,就很好。他把又平的口吃病态,集中地表现在一两段激昂愤慨的口白里,平常是不多讲的,不多讲不等于不讲,也不妨碍剧情的发展,反而是用动作的刻画,感情的流露,更抓紧了剧情的变化。
更巧妙的是在他身边,又安排了“又平之妻”这样一个角色。有许多地方,由于他妻子的代言,更增强了气氛,更增强了他那口吃的鲜明性。
等到他妻子的代言不能如其所望,迫使他不得不自己说话时,那一段段的口白,衬映着深刻的表情,真使人有“万里黄河,挟泥沙而俱下”的感觉。所以这个剧的成功和特点是结合着剧本,导演,演员的技巧这三方面的成功而完成的。
剧一开幕,就与其他两个节目有着不同的风格。舞台上正面是一个画师房舍的布景,两旁衬以修竹与簇松。左边高台上,是伴唱“竹本”的演员与另一个伴奏三弦的乐师。台面非常幽静。那位伴唱竹本的演员,虽然是像只在朗诵,面部的表情却很深刻。因之,以后的剧情发展就都与他的伴唱的感情相融合了,这更增加了戏剧的气氛。
二代目市川猿之助
市川先生扮演的浮世又平,与片冈先生扮演的又平之妻,刚从花道上跑到台上时,又平之妻提着一个轻巧的白色竹灯,灯提得很低,替又平照着道路,表现了她爱护他的深情,这就给了观众一个深刻的印象。他俩人的服装,虽然不是十分褴褛,但从他们走路的形象与面部的表情上,也看得出来他们是家境贫寒的人。
他们走上舞台,向屋里呼唤了一声,屋里第一个出来的,是女仆阿有。女仆阿有接受了又平夫妻的请求,替他们请出又平的老师土佐将鉴(由市川中车先生扮演)来。
随着土佐出场的,还有他的另一个弟子修理之介(由岩井半日郎先生扮演)。土佐很像京剧里的“老外”,修理之介则很像京剧里的小生。土佐坐在屋廊上,由炭缸里取火,点着一管烟,悠然地吸着。又平之妻有一段口白,因为语言的隔阂,我不甚了解,但从那声调与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夫妻似乎是特意给老师送一些微薄的礼物来的。
这只是剧情的开始,接着,花道后一阵虎啸声,夹杂着农民的喧闹声传来,剧情便由此慢慢地展开来了。
十几个农民由花道上跑进台上来了,追赶着那只躲藏在右边的竹林里的猛虎,台上却显得很寂静,每个人都像雕塑一样,土佐慢慢地下了屋台,走近竹林,慢慢地由袖中取出眼镜,向竹林里瞧了一眼,他发现这只虎不是真虎,而是他的画友狩野四郎二郎的杰作里的虎。
由于他的艺术高明,虎给他画活了,由画里跑了出来。土佐大笑着说:“假若能有同样高明的画技,可以把虎在画回到画里去。”这时修理之介与又平都要求趁机献技,但因为又平口吃,说不明白他的要求,修理之介就占了先。
修理之介果然把虎画回到画里去,土佐大悦,把他夸赞了一顿之后,还让修理之介承袭了他的名字,改名为土佐光澄。这一段虽然把这两个人物作了鲜明的对比,但仍不是剧情的主要部分。
所以又平在争取献技时,口白并不多,只有一两句话,还是不完整的,而面部表情也很简练。他没有说几个字就被修理之介的滔滔不绝的话白压过去了。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取舍的很恰当,犹如一张名贵的画,“浓淡得宜”。
又平并不甘心失败,他认为自己绘画的技术决不弱于修理之介,他让他妻子恳求土佐,许其再来献技,以便承袭师名。但土佐始终不许,反予以责骂。这一段,又平之妻的口白是相当繁重的,片冈先生发挥了更好的表演的技术。假若说这一段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特别使人感动,那是由于又平在他妻子念白时,作了许多反复的表情,二人的表演相互辉映的缘故。
紧接着,花道上又起了一阵喧哗,狩野雅乐持刀上场,他是土佐画友狩野四郎二郎派来求救的,因为狩野四郎二郎遇着了危难。又平再一次请求他的老师,请他派他前去解围。他怕他的口吃说不透自己的心迹,让他妻子再替他说,但他的妻子却不敢再讲,使他控制不住感情的冲动,用拳头打他的妻子。
这决不是随便欺凌妻子,而是他因为口吃而气愤的表现。最后,他不得不自己向老师说了,这一大段口白,是全剧中最精彩的部分,最集中地表现了这个“口吃的又平”。
他面向着观众,昂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橄榄般地把话吐露出来。有时一个字叠成一串,有时几个字形成一种节奏。但是终于因为口吃而又感情冲动而使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急得用两手抓胸,撕扯衣领,但愈急话却愈说不出来,而愈说不出来又愈着急,最后,他用手扼着自己的喉咙,恨起自己为什么是一个口吃的人来。
这一连串的表演,使观众非常感动,大家都忍不住为这个因有生理缺陷而不能完成自己志愿的正面人物落泪了。
梅兰芳李少春等人日本观看歌舞伎
只一次请求又失败了,土佐依然命修理之介去解救狩野之难。又平在失望之余,表现了他那刚强的性格,他阻止修理之介出发,他始而用手遮拦,修理之介推开他,他又很自然地转了一个圈子用身子靠着他。修理撒步疾走,越过他面前,他又自然地扯着修理的刀鞘。
修理退回去,推开他的手,转到他的身后,他又很自然地回过身子,握住了修理的刀柄,这几个动作,很像京戏里的“身段”,准确而灵活,把写实的动作,组织的有程式节奏,而又带有舞蹈性。
土佐错怪他在耍无赖,一声呵斥,制止了他,命修理即刻出发。修理得意地下唱了,土佐则拂袖而入。这时,台上只剩下又平夫妻俩人,更好的表演又开始了。
又平一再受到呵责感到失望,迫使这生理上有缺陷的好人,最后决定要去自杀。但在去自杀以前,他要留下一幅纪念品,他决定在院内一块花岗石上画上自己的像。这是舞台上的气氛由按净转到黯淡。他妻子两番踱上屋台,替他取下了笔与砚。
他摩娑着花岗石,强抑悲愤的情绪。但这悲愤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当他举起了笔,要画那第一笔时,他的眼睛圆睁起来了,他的手高抬起来了,使观众感觉到他已把一生悲愤不平的心情都灌注到,凝注到那支笔上了。
这个表演使我想起了从前看到的晋剧《双巧配》。《双巧配》中演冯灌的也有一套写实而惊人的技术。冯灌也是在因怀才不遇而挖菜时,用挖菜的刀子在一棵树干上刻画了那发泄他满腹牢骚的诗句。他一字一念,一笔一挖,念得那么充满感情,挖得那么有力量,与这里又平的作画,同样令人叹服。
神话的色彩,但在表现那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情绪上,是有很动人的效果的。又平作定了画,已经疲劳得像一个垂危的人了,他妻子扶着他,坐在台中,但他手里仍然握着那支笔,想放而放不下来。他妻子收拾了笔与砚,又平已预备自杀了。
他轻轻地脱下了两只袖子,把一块灰色手巾衔在口中,静静地拿起了短刀。他妻子懒洋洋地走到花岗石旁,替他拾起他在画像时无意中碰落在地的一只类似竹管的器皿,忽然发现了他的画像透过了石头。在她做这个动作时,又平已冷静地**了刀,这时伴唱的人唱起了激昂高亢的声调,这声调与又平夫妻的动作,结合在一起,溶化在一起了。
他妻子惊喜地跑过来抢他的刀,而这刀已然凑近他的喉咙,真是假不容发了。因此,他妻子只能用力抢他的刀,而没能说明原因。
他已不愿再无味地留恋人世了,刀虽给抢过去了,他仍然空着手乱抓乱找。他妻子对它说明了他的艺术的卓绝,不允许他再作无谓的牺牲时,他还不敢相信,不愿去看那块石头。他妻子强拉他去,他才如醉如痴地过去看。
两个人先一同看了看石头后面的画像,又一同看了看石头前面透过来的画痕。他惊醒了!他明白了!他欢欣起来了!他活了!两个人相对地立在石头的左右,一个看后面,一个看前面地交互看了三回,又俯**子仔细地团团转着看,趴在地上团团转着看。
他这才完全认识到自己的成绩,自己的天才。最后两个人用力地双手按着石头,慢慢地挺起身子,向外作了一个悲喜交加的表情。这个动作,好像是京戏里的“硬丝鞭”。
不只这一点,就这一整段看石头的动作看来,也好像是中国古典戏曲最好最精致的表演。看到这里,我几乎忍不住要鼓掌了。
一个人因为失望几乎要自杀而忽然有了光明的前途时,那种惊喜欲狂,忍不住要放怀高歌的感情是抑止不住的。因此在他老师发现了他那卓绝的天才,赐给他“土佐又平光起”的名字,允许他去救狩野的危难时,他兴奋地换了服装,喜欢得流出了眼泪(他不自然地用袖子去拭,他妻子提醒他不要污了老师的衣服,他连忙用口去呵干,这是夸张的,也是细致动人的表演),出发时就忍不住跳起了大头舞,唱起了“净琉璃”的欢欣的歌来。
这个欢悦的出发得到了全场观众暴风雨般的掌声,大家都用暴风雨般的掌声来欢送这个胜利的又平,直到从花道上走进了太平门!
我喜欢这个戏,尤其喜欢市川猿之助先生,片冈我童先生于其他几位名演员演出的这个戏。我无法形容他们艺术的精湛高深,我只能打心里赞叹:这是不平凡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