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写真 张惠雯:重返纯真与诗意
张惠雯,女,生于1978年,祖籍河南,现居美国。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组首奖等。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徭役场》《水晶孩童》《在屋顶上散步》等,2013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
张惠雯:重返纯真与诗意
□曹 霞
随着《水晶男孩》《垂老别》《爱》等小说的发表,张惠雯作品里丰富的叙事指向和动人的力量开始呈现出来。她写少年时代的暗恋、都市男女的爱欲、现世生活的苦楚,也不乏对精神、爱情的寓言式表达。在多样性和复杂性的书写中,张惠雯以天真明媚之心带着我们重返充满纯真与诗意的年代,赋予其不被消磨的洁净和激情,并将之升华为一种持久饱满的精神力量。
纯真的质询
张惠雯的多篇小说都提到了“纯真”这个词,这一气质在我们的快捷时代几近绝迹。只有当写作主体将自己朝着过去“反向”推回,沉浸于久远而缓慢的回忆中时,才能建构起关于“纯真”的故事。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将长篇小说《迷途》视为一部“纯真之书”。
小说主体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的暗恋,他一边在遥远的岛国生活,一边视她为灵魂伴侣,喁喁倾诉,直到曲折地获知自己也一直被她爱着。比起同代人,张惠雯在读书、思考和内省上拥有更多的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在她那儿“纯真”命题能够成立,她不会让“俗”侵蚀人物的精神生活,从而使故事逾越实利主义和琐屑纠结,走向对形而上的探询。
在张惠雯那里,“纯真”多以感情状态呈现出来,在《爱》中,牧区医生艾山在酒席上受到不少人关注,他也捕捉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心里涌动着欢喜和甘甜。这是一个未开始的“爱情故事”,可它却在主人公对于爱的精细感受和幻想中充满了天真纯美之气。
《古柳官河》讲述了3对有情人的故事。乡村的人性人情之美颇有“湘西世界”的味道。在古柳、沙河和水边人家的背景下,3段单纯动人的故事衔接起关于“爱情”的古老信念,这境界便有了一种暖意和明亮。对纯真爱情的“信”与“望”使张惠雯的小说流动着正大而轻盈的韵味。
在部分作品中,“纯真”不仅是爱情的修辞,还是人物超脱俗世的品性,《群盲》中就有这样一个纯真之人。他不愿意朝九晚五,想当作家。为此他不断尝试,拒绝陷入庸俗无聊的圈套。作者以纯真得近乎孤绝的方式质询“群盲”:一定要追随“他人”,个人的意义和价值才能成立吗?能不能听从内心的召唤,成就相对自由的“个我”?这种执著坚定的怀疑精神和不断的质询,对充斥着虚无主义和犬儒主义的当下形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冒犯”。
它向我们表明,真正怀着生命激情和热爱的人不是活在“肯定”中,而是活在“怀疑”和“否定”之中。
在张惠雯看来,“纯真”可以抵挡时光侵蚀,使人保有孩童的天真。然而,她也意识到这不可避免会被世俗磨损。在《蚀》中,随着民保的堕落,小莲对他的纯真爱恋一点点被蚕蚀了。面对这样的情感残局,张惠雯的笔触里有伤怀悲戚,但也有坚韧和坚持。
《聚会》取材于时下常见的“老同学聚会”的故事。在“异乡人”和“外来者”的视角下,“老同学”搞暧昧、比拼权力、畅谈实利的生活就像一潭正在腐烂发臭的污水。他们曾经见证过彼此的青涩,但“成年”无情地践踏了“纯真”。男主人公虽不齿于老同学的无耻,却也未能免除人性里的俗滥。正是最后这由人及己的自我拷问,使小说显出了精神深度和批判力度。
这些充满“残缺”和“磨蚀”的故事是现实生活的常态,它们携带着当下的精神荒凉与颓败,以一种生动的、带有一代人生存印记和命运变化的经验“素描”了一个时代的肖像。张惠雯不是为了证明“纯真”会遭到损毁,而是向着人性的黑暗和深渊发出询问。她并不寻找答案,却在磨损和罪恶里铺展出人性中模糊而犹疑的地带,从粗鄙和堕落中看出人的“洁白”。
向着现实敞开
在张惠雯看来,描写现实时“经验”固然重要,但“小说作者最好还具备洞察力、感同身受的能力和想象力”。 在面向现实的写作中,张惠雯有一种“敞开”的姿态。也许正是因为经历单纯,她反而能够扩展写作的边界。越是进入遥远而边缘的界域,她越能够毫无遮拦地展开虚构和叙述,越能够像“身处其中”那样把故事叙述得绵密细致、淋漓逼真。
在张惠雯的作品中,以对话为主的《垂老别》颇见功力。小说以3个夜行人展开故事,王老汉、他的弟弟和村长为了老人的赡养问题去找他的小儿子,却遭到冷淡推脱。一个坚守传统伦理却最终被亲人盘剥得一无所有,内心充满尊严、畏惧和难堪的乡村老人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小说撇去了笼罩在亲情和血缘之上的礼仪道德,以精微贴切得近乎冷酷的叙述还原了人的本性。《路》通过孤苦无依的老妇人去看望教友小宋、将教友们凑的钱送到老郭家两段故事,细腻地铺陈出老人们在破败无望的现实生活中追求精神彼岸的心境,并把不同家庭的生存景象连接起来,呈现了“人之老境”的凄凉图景。
在小说结尾,老妇人在雪地里缓慢从容地行走,心中没有阴影。一种由生存本相生发而成的坚韧结实成为文本的底色,对“尘世之苦”的出离使小说弥漫着淡淡的诗意。
张惠雯“写实”的一个重要主题是最具当下情境和时代变化特征的情感故事。《完美的生活》讲述了在新加坡生活的6对中国男女的爱情与婚姻生活。在复杂的男女关系和变幻莫测的组合背后,是他们共同的爱之匮乏与焦虑。《蓝色时代》写一个男孩对妈妈的同学产生的朦胧情意;《暴风雨》叙述了一对男女被困于车内的一段“婚外情”;《小角色》以日记体形式展现了一个在爱情中极其尴尬和苦痛的女性内心世界。
作家以对激情与理智的深切观察、对人性和情感变迁的敏锐捕捉,讲述了一个个困惑于生存与人伦、或者在道德边界游移的爱情故事,层层崭露出人性里最黑暗本真的部分。
张惠雯笔下有这样一类女性,她们或生机勃勃或安静素淡,对男人和世界的认知是天真而茫然的。比如《年轻的妻子》中那个饱满害羞却行踪不定的小妻子,《书亭》中那个在书亭里度过青春只能对窗外世界抱以幻想的女孩。她们在婚姻和爱中的耽溺、想象与犹疑,展现出女性在混乱荒芜的境遇中对“完满”的坚守,即便生活最终被证明为破败不堪,但坚守本身就敞开了面向一切的可能性。
张惠雯的现实题材很“陈旧”,但她通过对现实细致而生动的处理,对世俗人物不断尝试与冒险的审美判断,生成了既属于写作者个体、也属于一代又一代人成长经验和生活经历的共同记忆。
寓言化写作
作为一种古老的写作方式,寓言以寓理的深广性和普泛性成为重要的文体。当我们都认为“70后”缺乏寓言思想与精神含量时,张惠雯却从这里出发,坚持不懈地探索小说中抽象化与哲理化的表达。
在张惠雯那里,寓言最重要的功能是探索复杂人性与纯洁自由精神的关系。《水晶男孩》中那个美丽透明的水晶男孩让污秽中的世人感到不安和恐惧,他自己也遭到了世俗力量的不断磨损。《徭役场》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九八四》《美丽新世界》等“反乌托邦小说”,在未来的世界里,人们受到规训和奴役,难以反抗、终被规训。这两篇小说既可以理解为“人性恶”和“奴性”的寓言,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形而上的哲学寓言。
《极速列车》是一个关于高速发展社会的寓言。在世界上最快的列车上,“无知者”沉浸在科技的刺激之中,瓦特及助理爱因斯坦不停地做试验,以让其更高速地前进。这篇小说涉及科技、速度、教育、虚幻与真实等多个主题,它们共同构成了高速发展的危机预言,以看似荒谬滑稽的设想深刻地揭示出了当下情境中人的生存状况。
《岛》和《岛上的苏珊娜》更像是从神话和人类生活中截取的片段,人物的对话远离烟火气,间以大量的讨论和思索以及充满诗意的描写。《岛》设想在一座岛上,一对男女过着亚当夏娃的“乐园”生活。一艘大船的到来打破了他们长久的宁静,让他们对彼此充满了嫉妒和恐惧。
而《岛上的苏珊娜》恰好和《岛》形成“逆向”推演:一个由“信”走向“不信”,一个由“疑”走向“交融”。“我”和苏珊娜展开了关于男人和女人、灵魂和肉体的对话。他们意见相左,却不妨碍彼此讲述古怪而没有意义的梦,直到“在荒凉的岛上,她的眼睛是惟一的灯”。
这两篇小说没有鲜活的现实生活,氤氲在作品中的只是一些片段、呓语和文不对题的对话。它们都可以视为对两性关系中“忠贞”问题的寓言性探讨,在折射出以爱情为象征的精神世界可能出现的空洞时,也在盘诘着“爱情何为”、“生命何为”等终极命题。
《安娜和我》则以纯净悠扬的韵味揭示了如下命题:只要坚持,安详宁静的精神可以一生相伴。安娜是一头大象,贫穷的“我”善待她,视她为灵魂的伴侣。这篇小说具有诗一般纯粹的精神质地。它的寓言力量来自于“安娜”,她不仅仅是一头大象,更寓意着每个人生命中如影随形的精神物象。随着个体的成长与见证,它们最终会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失的部分,构成相互映现的瑰丽镜像。
张惠雯的小说里有着浓郁的“诗意”:洁净、空灵、轻逸,囿于尘世又超拔于此,有直袭心灵的精神物象,也有潜意识世界的丰富和深邃。在被关于人性的忧虑和未来的宿命感所笼罩时,她也在不懈地寻找具有个性、艺术性又不乏公共认知的精神表达,由此建构起属于自己的诗性沉思录。一切留恋着诗意和纯真的人,一切愿意在文学中寻找心灵自由与呼应的人,都可以在她那里感受到精神世界的优美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