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思想史刘泽华 刘泽华:政治思想史是中国历史的灵魂

———专访著名历史学家、我校荣誉教授刘泽华

编者按:不久前,由著名历史学家、我校荣誉教授刘泽华主编的《中国政治思想通史》新书发布会在省身楼举行。该书共9卷、逾530万字,是国内首部完整、全面、系统论述中国政治思想的通史著作。近日,本报记者对刘泽华进行了专访,话题由新书的出版而展开。

记者  陈鑫  陆阳

记者:9卷本《中国政治思想通史》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完成的?有何特点?

刘泽华:这套书是由一批学者在30年摸索的基础上,共同撰写的。此前,这些学者已经出版了几十本著作,数百篇文章,以此为基础,写了这部9卷本。我只是一个牵头人,"跑龙套的"。我们采用分主编负责制,各卷观点不强求一致。

虽然各位作者都同我有些师生关系,但本书的写作是自由联合,得益于各自进行的专题性研究。书中我们把王权主义作为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一个重要现象来研究,但不作价值判断,是好是坏留给读者自己考虑。我只对各卷作者强调,资料要丰富,要靠得住,不许说虚话,言必有据,不要超出材料作凭空分析。

记者:您认为政治思想史在中国历史研究中处于怎样的地位,您为什么选择从这个角度来研究中国历史?

刘泽华:研究中国的政治思想是了解中国历史与现实的重要门径。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宗教性相对较弱,政治性高于各种民间信仰。政治在中国最具全局控制性。所以一些著名学者提出过中国"以政治为归宿""以政治为宗教"的观点。如果不研究中国的政治,就很难研究中国的历史;不研究中国的政治思想,就捉不住中国历史的灵魂。

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在新中国成立前的30年中出过十几部著作,但在1949年以后的前30年几乎中断,只有少数几个人研究中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史,出的成果很少。改革开放后的30年逐渐恢复,但目前整个学界在这个领域的研究还比较欠缺。

我个人在这个领域下功夫也有三四十年了,这既是个人志趣,也是自我使命的选择。政治思想史研究需要百家争鸣、共同讨论。现在看来,还是缺少不同角度的分析。我们的研究只是一个角度,这个角度对不对,是一个可以争论的问题。这一次,我们9卷本的出版让人欣慰。但我们也深感这一领域仍有待于进一步挖掘,需要更多学者继续探索。

记者:王权主义是您著作中的一个主要概念,怎样理解这个概念?

刘泽华:王权主义是中国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传统。我们以此作为分析整个中国历史的一个基本思路与框架。

中国从有文字记载以来,就在王权统治下,历代主要思想流派都没有想出西方那样的共和制、民主制等。我想,中国人讨论王权的形成,往往是从秩序这个角度来说的,只有王权能使社会得到相对的平静。可是秩序建立了,社会怎么运转呢?人治。

人治有好的时候,比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不过这是靠不住的,没有权力制约。出来一个好一点的皇帝,社会可能会好点,但相反就乱了。所以中国总是处于翻来覆去"折饼子"的过程中,好一段坏一段。人们期盼的只是明君、清官,还是人治。另外,王权把主要精力用于控制,而不是发展,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停滞。

我用王权主义来概括这种一以贯之的历史现象,有3层含义。一是指以王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二是指以这种权力系统为骨架形成的社会结构,三是指王权至上的观念体系。这种王权是基于社会经济又超乎社会经济的一种特殊存在,是武力争夺的结果。就总体而言,王权支配社会。

记者:作为中国政治思想的研究者,您怎样看国学复兴?

刘泽华:因为我强调王权主义,从80年代开始,就有些人批评我是虚无主义、全盘否定,后来又说我反对国学。实际上,我是研究国学的,只是和他们的思路不一样。我的学术主张是从马克思主义出发的。马克思曾经说:"真理是通过争论确立的,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分析历史要按阶段分析、在矛盾中分析,现在有人不讲历史阶段,不讲矛盾,好像古今是一贯的,忽略了意识形态的阶段性和不同意识形态的差别。

国学当然有好的方面,可以开发。但是有些人持一种很强的复古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过分地强调古今直通车,直接把古代的东西拿到现代来。比如,他们说中国历史什么都是和谐,这就搞成了和谐史观,我不赞成这种观点。

儒学有讲和谐的一面,但讲等级制度、贵贱制度,是其根本。有些人只看到"和为贵",可下面还有一句话呢,"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礼"是什么?是等级制度啊。只强调"和为贵",不讲"礼"对"和"的控制、规范,这就离开了历史。

用这种方式来"和",与现在讲的人人平等是不在一个层次上的。再比如对"孝"也要分析。孔子讲"孝"有3个层次,我想"养"和"敬"都是做晚辈应该有的,但盲目的"顺""无违",我认为不可以。而这却是古人讲"孝"的最高层次。

总而言之,我是强调,对儒学、国学要分析地、历史地、全面地看。我们的著述就是要展示中国传统思想的真实历史内容。

记者:学界把您和弟子们的学术团队称为刘泽华学派、王权主义学派乃至于南开学派,您怎样看这些称呼?

刘泽华:我认为我们没有学派。最初把我们作为学派的是批评我们的人,后来才出现一些支持者也称我们为某某学派。我个人坚决不赞成叫"刘泽华学派"。我没有这个能力和学识,而且我一直主张学术个性、学术自由,把人家的学术都附在我名下,有点侵权的性质。

也有人叫我们"南开学派"。南开有那么多人,我们又怎么能代表呢?如果做得不够好,还会给南开添污。还有人叫我们"王权主义学派"或"王权主义批判学派"。不过,我们并不是提倡王权主义,也不是简单地批判王权主义,而是作一个事实判断,即王权是中国历代具有全局性的控制力量。

我的基本思路是对王权主义进行分析和反思。我认为,我们是"王权主义反思的一群人",反思当中可以是肯定的,也可以是批评的。至于说我们是不是一个学派,这需要每个人自己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