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张爱玲 陈平原:读书的“风景”与“爱美的”学问
现代诗人卞之琳在上世纪30代写了一首长诗,改来改去不满意,最后长诗不要了,截取其中一段,就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很有名的意蕴丰富而又朦胧的短诗《断章》,只有这么四句: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毫无疑问,在这首诗里,“风景”是个关键词。只是该如何解读,当时的文坛众说纷纭。批评家李健吾站出来,说这首诗“寓有无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卞之琳听了,说不对呀,“装饰”不是着重点,我想强调的是“相对”。主客之间互相对立、互相借景、互相装饰,这才是我要表达的。
请记住,这是一个北大英文系出身、对哲学很有兴趣的现代诗人,有对社会人生、万事万物普遍存在着关联性的哲学思考。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和“青山”之间,互相对峙,互相观赏,“青山”是我的风景,反过来,“我”也是青山的风景。
马上,你又会想到一篇名文《西湖七月半》。那是明末张岱《陶庵梦忆》中的一则。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的人,可分为五类:有人看风景,有人看人,有人希望人家注意到他在看风景……也就是说,不管你有心招摇,还是无意表演,你都成为人家的风景。
我想强调的是,在一个注重知识、欣赏休闲、标榜品味的年代,“读书”会成为风景,“行旅”会成为风景,“踏青”也会成为风景。这一道道靓丽风景的背后,蕴含着我们对于知识、对于社会、对于人生的新理解。当然,“风景”有大小、高低、雅俗之分。就让我们沿着这个思路,讨论这一道道“风景”是如何酝酿、怎样浮现、可否转化,以及是不是“即将消逝”的。
“读书”为何成为“风景”
“读书”,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或谋取功名而“头悬梁锥刺股”,而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全凭个人兴趣的“漫卷诗书喜欲狂”。这样的“读书”,方称得上“风景”;这样的“风景”,方值得你我好好追怀。就好像今天,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发现身边无所不在的、让人感动不已的“阅读”场面。
先说“读书”是如何成为“风景”的。抗日战争中,在重庆,有一天国民党元老陈铭枢请学者熊十力吃饭。熊十力面对浩浩长江,大发感慨,而陈铭枢则背对长江,看着熊十力。熊觉得很奇怪,说这么好的风景你怎么不看?陈答曰:“你就是最好的风景。”熊十力听了很高兴,哈哈大笑。
北大百年校庆时,我曾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叫《即将消逝的风景》。说的是,那些学养丰厚、有精神、有趣味的老学者,是大学校园里最为靓丽的风景。当年我念中大、念北大,都看到过很多这样的风景。老教授们在校园里闲谈、漫步,望着他们的身影,你会特感动,觉得这校园很有文化。
对于学生来说,在大学念书,不仅阅读书本,也阅读教师。某种意义上,教师也是学生眼中的“文本”,要经得起他们的鉴赏或挑剔,还真不容易。我们这一代教授,是否还能成为学生们茶余饭后的审美对象?不知道,反正我有点担心。
当然,这里有技术原因,中年以下的教师,大都住在校外。再过若干年,大学校园里,再也没有老教授的身影了。因此,明知“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还是感叹,这道风景即将消逝。
现在看来,这话得略为修正:只要有心且努力,老教授是风景,青年学生也可以成为风景;大学校园里有风景,郊野乡下的读书场景,同样可以成为风景。但有一点,这些风格迥异的“风景”,需要有心人去发掘、去鉴赏、去追怀。
当然,我说的“读书”,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或谋取功名而“头悬梁锥刺股”,而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全凭个人兴趣的“漫卷诗书喜欲狂”。这样的“读书”,方称得上“风景”;这样的“风景”,方值得你我好好追怀。
为什么强调这一点?因为,在我看来,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阅读史”,一部人类借助书籍的生产与阅读来获取知识、创造知识、传播知识的历史。加拿大学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写过一本书,叫《阅读史》。这书讲的是人类——从东方到西方、从古代到当代——是怎样读书的,以及读书又是如何成为整个知识生产的中心的。
从“书籍史”到“阅读史”,再到我今天着重讨论的,将“读书”这一社会行为作为审美对象。换句话说,我关注的不是图书的生产过程或阅读效果,而是“读书”是怎样成为“风景”的,这道“风景”又是如何被文人所描述、被画家所描摹、被大众所记忆的。
先从庞贝古城的一幅壁画说起。我们都知道,庞贝城始建于公元前6世纪,公元79年毁于维苏威火山大爆发。经由考古发掘,公元1世纪古罗马人的生活场景,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你看,这位女性手持纸莎草纸制作的“书籍”,正在认真地阅读。可见,古罗马人已将“读书”视为十分重要的日常生活。只有当人们觉得“读书”这姿态很优雅时,才会将其作为壁画题材。
下面这几幅图,同样值得品味:16世纪曾出版过一本叫《各种人工机械装置》的书,其中提到这么一个发明,可同时阅读多本书的转轮。这发明人肯定是书痴,读一本不够,还希望同时读好多本书!不仅广搜博览,还希望一目十书,这是多么疯狂的阅读梦想!
18世纪法国版画“当众朗读”,不只看书,还要讲书。之所以当众朗读,可能是为了传播知识,但也可能是炫耀自家的阅读能力。总之,“读书”是一个很美好的场景,你看,这是18世纪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弗拉戈纳的绘画:阅读中的少女,场面静谧,光线柔和,举止优雅,引诱你再三凝视。
跟这构图很接近的,是20世纪法国女作家科莱特在花园里读书的照片。搬一把椅子,在花园里坐下来,手捧一本书,请照相师给拍照,为什么?就因为这场面感人。
不管是壁画、版画、油画、照片,将“读书”这一瞬间凝固下来,作为风景,悬挂在书房或卧室中,时刻提醒你,“读书”,这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好事。相比之下,下面这幅照片更让我震撼:1940年10月22日伦敦遭德军轰炸,很多房子倒塌了,这间西伦敦荷兰屋图书馆,墙壁也已倾颓,地下满是砖石,竟然有人不顾敌机刚刚离去,又在书架前翻检自己喜爱的图书。
或许,越是这种艰难时刻,越需要书籍作为精神支撑。这照片录自我刚才提及的《阅读史》。
可惜这位加拿大学者对中国历史很不熟悉,整本书中,只用了一幅中国插图,那就是16世纪的木刻“秦始皇焚书”。作为一个文明古国,中国人更多的时候是写书、刻书、读书,而不会只是“焚书”。就好像今天,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发现身边无所不在的、让人感动不已的“阅读”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