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世界 韩少功: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知名作家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暗示》等小说,被称为解读一个时代的密码。他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经典小说,让中国读者和世界更近。他的小说散文多次获得国内外大奖。而对于《爸爸爸》、《女女女》、《山南水北》等代表作,他如何评价?他如何解读理性与文明?他如何看待当代城乡差距?
采编手记
韩少功给我的感觉像是一潭流动的水,他不断更换自己的内容。之前飘到远处的东西对他来说不再是视线的中心,他更专注于今天,当下的境况。
我问他是不是像《西望茅草地》里那样,为了匆忙离家只揣了一支牙刷就爬上火车下乡插队。他说是。他说大家可能不明白,那个时代的人当时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热情。那时候很多东西很难理解。韩少功曾经说过,如果不是“文革”,也许他不会走上作家这条路。我在节目里也问到如果不做作家,他会做什么。我记着贾平凹说自己可以画画,而王安忆说妈妈茹志鹃很想让她当个医生。韩少功也猜想自己本来可能会是个医生或者工程师。
这些人今天都选择了写作。对于他们本身和这个时代来说,应该是件幸事。
我想要更清晰地抓住每一个作家的特色。贾平凹的病,莫言的饥饿,张贤亮谈性,阿来说西藏。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张藏宝图,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一串密码,供你解读不同角度的社会存在。
这有点像韩少功的《马桥词典》了,假如每个作家都是一个词条。那么他们背后的故事就不仅仅是故事本身,而是支撑这张网络存在的每一条丝线。韩少功的丝线串联着城市与乡村,理性和思辨。我取掉那些故事性的讲述之后,这期节目没有太多的寒暄余地,没有起伏的情节感。而这正是我要的。干巴巴在这个地方很合时宜,因为韩少功充满情趣的文字下面,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的思考的结晶。它们都是硬货,不柔软也不鲜活,但是值得品味很久。
要了解乡村,你必须了解城市
记者:你每年有半年在海南,为自己担任的职务尽责;还有半年在湖南汨罗乡下,和三亩地里的动植物相处。不像一般在城市或者只在农村的人。城市现在繁荣发展得很快,但是乡村很多作品和我们真正看到的现实当中,也有一些衰败的迹象。
韩少功:对。
记者:是必然繁荣伴随着衰败,还是说可以齐头并进?
韩少功:首先是这样,有一个这样的问题,就是你真正要了解乡村的话,你必须了解城市,这个道理很简单,比方说你想了解女人的话,你不了解男人,从何了解女人呢。女人的特点一定是和男人相对的,我翻译过一本书,它是欣赏人体的美丽,一定是我们穿上了衣服,我们不穿上衣服的话,我们可能对所谓人体的美丽会没有任何概念,这个是一个必要的条件,我们没有城市的话,何以了解乡村呢。
记者:不过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城市特别像个男的,乡村特别像个女的,不知道为什么。
韩少功:(笑),对啊。凭着感觉走就可以产生这种联想,也许是很有意思。很多的哲学家们也有你类似的这样一种判断,觉得城市特别理性特别的工业,把这个东西叫做一个阳刚的东西,把自然叫做一个阴性化的东西。也许你这种联想是很有道理的。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一定要相信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因为现在农民,农业劳动的附加值很低,这不是农业本身的问题,是我们整个社会的定价系统。一个芯片,抵得上人家十吨粮食,但是这不说明农业就是一个非常低劣的,低等的劳动,它是在一个现在的定价系统之下,附加值比较低的情况之下,我们人们所看不起,当哪一天,比方说现在的基因工程开始实现,有人说21世纪最有希望的学科就是基因,生命科学,一旦基因最后发现农业劳动是产生极高的附加值的时候,那时候,可能我们这些城市人,都会变成贫民了,我们变得都干一些附加值非常低的事情,这个事情告诉我们,一定要相信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这个时代很有意思,每天都有做不完的谜题
记者:如果没有时空的妨碍,你最想去往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
韩少功:我没有,我就是觉得现代蛮好的。我觉得现在真是可以让我们干很多事情,很多时代,它是很沉闷的,你比方说中国的农业社会,以前的几千年生活没什么变化的,牛犁田,农民种地就交点皇粮什么什么的,然后农民起义推翻一个王朝又一个王朝什么的,它整个的社会结构变化不是很大,而我们这个时代,特别有意思的是,五千年未见得大变局,现在是东西方全球一体的资讯的流动和传播特别密集的时代,这个时代还没有意思吗,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当然这个时代也是特别容易让人苦闷,让人不舒服,让人很郁闷、很愤怒的一个时代,因为很多东西没法承受,变化之剧烈,压力之巨大,甚至价值观迷茫,也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价值观非常清晰的,不需要你思考的,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事,那个时代难道是很有意思吗,我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刚好是说所有的价值观都崩溃,没有人告诉你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或者每一种对的都有反对的声音说这是错的,每一种错的都有另外一种声音说这是对的,这个时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们每天有做不完的解谜的这个题目,我们每天的智力都接受挑战,这还不是很有意思吗,我觉得这个时代很有意思。
真正的动物可能没我们人这么坏
记者:如果要给世界范围的读者只推荐你的一部大作,只能是一部,是哪部?
韩少功:可能我今天的回答和我明天的回答,昨天的回答,都不大一样,我最近的作品《山南水北》,我觉得是自己写得比较开心的一部。
记者:昨天的回答是什么?
韩少功:昨天的回答可能比方说我喜欢《爸爸爸》,那么今天的阅历,我的知识,或者我的心情发生一些变化的话,我会觉得大家最好不要去读《爸爸爸》了。
记者:为什么?
韩少功:比方说《爸爸爸》是一种很痛心,很刺痛我心情写作的东西,他下手很毒,写出一些很狠毒的东西,但是我觉得现在比方说到了今天的话,我觉得大家都活得很不耐烦,我希望现在让大家更多的看到我们生活中间美好的一面,或者尽管是糟糕的现实里面,也看到一些光明,看到一些乐趣,那么我就会推荐我的《山南水北》。
记者:韩少功已经没有那么狠毒了?
韩少功:不是,狠毒也是需要的,只是说我们对症下药,因病立方,这个人,你今天感冒的时候,我给你开的药方可能不一样,明天你得的是胃炎,那我给你开的另外一个药方,这个东西没有一定的万能的,说每一个人,每一个情境的这么一个药方。
记者:《山南水北》,我记得里面有一点,我印象挺深的,你说那个动物,如果它们会说话的话,就会互相说:“你看你坏的跟人一样,人性大发。”
韩少功:是啊,是啊。原来我们其实很多的语言中间是有名字的,都是人类中心的这样一些体现,比方说猪狗不如,什么衣冠禽兽,这样的词其实都是有问题的,真正的禽兽也好,猪狗也好,它其实可能没有我们人这么坏,人的特点是大善大恶。
人善的时候也可以善得很好,像神一样,我们也有这种圣人,也不是没有。但是人恶的时候,那真是比动物坏多了,动物它就算是那种毒蛇,它不是受到威胁的时候,不会侵犯人家的。但是我们人,而且相当多的人是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会侵犯人家。
记者:所以说坏得和人一样。
韩少功:对,对,我觉得动物是没语言,也许它们有语言,我们听不懂,它们也许在悄悄的议论,这个家伙就和人一样。
理性永远不是真理的终点
记者:你觉得人类发展到现在,理性需要警惕吗?理性有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分的地方?
韩少功:当然肯定是这样,理性它是一种逻辑化的思维,有的时候能够帮我们认识这个世界,它是一个很好的工具,但是有时候它绝对是误导我们,1加1等于2,这就是一种理性的思维,一种逻辑的思维,但是你知道在很多的情况下,1加1是不等于2的,比方说在微积分里面,那么我们是用哪一种逻辑呢,西医和中医它是两种思维方式,那么西医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是它对人体的认识是有误区的,比方说它用的标准化,血压达到了90,高血压了,那么89不是,89你回去吧。
医学还有另外一种方式,中医:尽管你现在还是89,但是你已经是高血压的趋势,需要怎么调理,当然它不会用高血压这种词汇,这种西医的词,它会用另外一种什么寒了,火了,什么虚了,实了这东西来说。
那么西医和中医之间,那是如同水火,它认为它不科学,它认为它不理性,但是从实践的效果来看,它们都有它们的功能,那么我们用哪一种觉得是我们的理性呢,所谓理性,它只是我们人类认识世界和认识我们自己的某种阶段性的成果。它不可能穷尽我们所有的认识领域的所有问题,它永远不是一个真理的一个终点。
记者:不是一成不变?
韩少功:不是一成不变,而且一般是我们未知的这个领域,随着我们已知的领域的扩大而更加扩大,我们很多未知的东西是理性无以为例的,为什么,你比方说人到了40、50岁以后,特别容易迷信的,女性到了45岁以后,见佛就拜的,太多了。
一般人年轻的时候,他认识的自信心很强,认识世界的自信心很强,而且他很多东西都在我们认识理性的掌控范围之内。但是人到了体弱力衰的时候,比方说到了40岁、50岁、60岁以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弱的时候,他就会觉得很多东西是在我们的理性掌控范围之外,因为很多神秘的东西,所以他们就需要一些所谓迷信,其实是某种超现实的,或者是一种神秘主义的一种思维方式来建构自己的精神认识框架,来稳定、安定我们自己的心灵,是这样的一个功能。
文学千万不能成为职业
记者:这个世界上什么最让你恐惧?
韩少功:恐惧?我想最让我伤心的是我亲人的离去,这一天不可避免,但我还是很恐惧,我希望我的亲人,或者说范围更大一点的话,希望我周围的好朋友们不要离去,不要消失,但是这一天你无法避免。
记者:我想要说一句话,但是不太好,我想说那只有你比他们早离去。
韩少功:(笑),那是啊,很自私的人就会这么想,你们千万要比我活的长啊,是不是。还有什么?
记者:什么是幸福?
韩少功:幸福,幸福就是对自己的每一天,比方说这一天过完了,我觉得今天还有点意思,我觉得这就是幸福,不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
记者:希望我们采访完,你不会觉得不幸福。最后是你随便用什么话,用你的话来结尾。
韩少功:今天谈的大概好像都和文学有关,文学千万不能成为一种职业,其实文学,我觉得应该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一种修养,它是关系到我们心灵的,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的,让我们每一个人,不管是富裕的人,还是贫穷的人,都觉得生活会有点意思,或者有意义的这样一个东西,在这个意义上,文学它是永恒的,如果它不能实现这个功能的话,那文学是一钱不值的花言巧语,大家要远离它为好。
——邱晓雨采访
韩少功,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他历任《海南纪实》杂志主编、《天涯》杂志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海南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协全委委员,中国文联全委委员。主要作品有《马桥词典》、《爸爸爸》、《山南水北》。